滂沱大雨中,大明宫丹凤门缓缓开启。 十二骑羽林卫先后冲出,朝长安城最东北角的十六王宅疾驰而去。飞扬的马蹄溅起的无数水花还没来得及落下,一行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澧王府就坐落在十六王宅中。澧王李恽在家中坐立不安,时而在堂前远眺,时而在堂中踱步,澧王妃和乳母怀抱小世子坐在一旁。平日里一向乖巧安静的小世子,竟从今天一早开始不停哭叫。 李恽被吵得愈发心烦意乱,吼道,“哭什么!本王还没死!” 这一吼,小世子皱眉咧嘴,哭得更加厉害了。 乳母吓得当场跪下,王妃赶忙接过孩子温言安慰,“殿下息怒……” 话音未落,随着一声巨响,王府大门被粗暴地撞开,一队羽林卫闯进来,迅速四散排开,将李恽包围在中央。领头的一个将手中包裹一提,一扔,布结松了,从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个人头来。 吐突承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吐突承璀的首级突然出现在面前,李恽瞬间丧失了所有行动能力,瘫在地上,两腿一边发抖一边在地上哆嗦着往后挪。 “陛下口谕,澧王不臣,勾结内侍举兵造反,按律诛之,夷三族。” 说罢,羽林卫齐齐抽出横刀。 一滴,两滴…… 猩红的血液顺着横刀窄长的锋刃滑落,滴在雨水里,绽开成妖艳诡异的花。冰凉的刀锋划过之处,血流汩汩不止,汇集成河,河流入海,染红了整个天地。 “血……好多血……” 阮阿蘅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聆香苑的睡榻上,身上衣物柔软干燥,榻前搁着那只鎏金錾刻的手炉,已经被人添了香料,继续氤氲着似有若无的烟雾。 阮阿蘅披衣起身,走到窗前。雨已经停了,窗外树枝上还残存着些水滴。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不能令她感受到丝毫温暖。 就在几个时辰以前的中和殿上,太子李恒,不,是新皇李恒拔刀劈向柳泌的时候,他狰狞的表情让阮阿蘅觉得无比陌生。 柳泌的血溅到了阮阿蘅的裙摆上,他的尸体被拉出殿外的时候,在地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拖痕。 中和殿里很安静,柳泌的血迹,赤黄色的纱幔,先皇李纯的尸身,一切都很安静。只有李恒那刺耳的笑声仿佛在向全天下诏告,他再也不是郭氏身旁瑟缩着的那个太子,而是大明宫的主人,是整个大唐江山的新主人。 阮阿蘅忽然感到一阵反胃。她拿起一杯水一饮而尽,走出房门。几个婢女在清理被大雨打落的枯枝。 看到阮阿蘅出来,她们停下手上的动作,躬身施礼道,“夫人。” “咳……嗯。”阮阿蘅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尤其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清和呢?”阮阿蘅问。 “回夫人,主人在濯缨榭。”婢女躬身回答。 一场大雨,将罪恶与屠戮的痕迹洗刷了个干净,连空气都换成了新的。阮阿蘅边走边回想着这不到半日之内发生的一切,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太快了。是的,太快了。 今日一早,阮阿蘅在裴准的安排下与秋娘一同进宫,半途中被王守澄拦下,转道去了中和殿,见到了郭贵妃。在那里,她听到了左银台门传来的厮杀声,目睹了先皇李纯驾崩时的情景。 她站在这场风暴的中心,亲眼见证了整个大唐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新旧更迭。 然后裴准来了,他果然没有食言。 裴准一身戎装,带着吐突承璀的尸身进殿报捷。 宫中报丧的钟声传到左银台门,吐突承璀自知大势已去,左神策军以极快的速度溃败下阵。 新皇李恒一把抽出裴准的佩刀,愤怒地砍下了吐突承璀的头颅;他觉得还不够过瘾,横刀一挥,朝跪在一旁的柳泌劈过去。 这短短时间内,阮阿蘅就见到了三具尸体,其中有一具还是在她面前被杀死的。 阮阿蘅跟着裴准走出大明宫丹凤门,她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一下子晕了过去,直至刚刚才醒过来。 濯缨榭四周悬挂的绒毡半卷起来,阮阿蘅远远看见裴准独自站在水榭中。 裴准那副沾满血水泥污的甲冑已经除去。此刻他一袭白衣,负手而立。 午后昏黄的阳光投照在他身上,素色锦缎反射出温润莹泽的光华,白衣愈发如雪耀目。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是阮阿蘅望着那个背影,总觉得有种寂寥的落寞。 “清和。”阮阿蘅轻声开口。 裴准滞了一下,回头看她。“醒了?” “是……”阮阿蘅答道。 裴准本就生得俊逸脱俗,此时这一转身,若是阮阿蘅与他并不相识,一定会以为自己遇到了谪仙。 乘着阮阿蘅愣神的当隙,裴准已经掀衣坐下。“坐吧。” 阮阿蘅回神,与裴准相对坐下。裴准抬手欲取水壶,却被阮阿蘅抢先一步拿在了手上。 “阿蘅有几事弄不清楚,想向清和求证。”阮阿蘅一边说话,一边又取过两只杯子斟上水。 “嗯。”裴准将手收回,看着对面的少女。 “清和是何时调兵来长安的?”阮阿蘅问。 “你嫁进来的那日。前一天我收到成德和淄青复叛的八百里急递,一天过去,朝中还未收到消息。我便传信到河东军中,令汾州、石州的驻军一万人前来长安,云中、忻、代各地和太原府共抽调八万人在硖石关设伏,务必将叛军阻拦关外。”裴准答道。 “所以你前一天来我家提亲,第二日就要成婚。因为你必须即刻脱清嫌疑。否则在这个敏感时刻调兵,必将被诬陷成勾结藩镇的有力证据。吐突承璀私通藩镇一事,看来也是清和有意透露给郭贵妃知晓的?”阮阿蘅问。 “不错。”裴准点头。“我给东宫和梁守谦都放了消息,好提醒一下他们长安城里还有一个我。” “那么我从梁守谦公公那里取得的证据呢?阿蘅一直想不明白,吐突承璀寄给王承宗的书信,为什么会在梁公公那里,而且两年前的纸张和墨迹,翻看起来像新的一样。”阮阿蘅追问。 “很简单,因为书信是伪造的。”裴准的语气平淡如常。 阮阿蘅吃惊地微微张开了嘴。她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裴准笑着摇了摇头。 “两年前,淮西节度吴元济与成德节度王承宗同时兴兵,吐突承璀率二十万大军讨王承宗久战不利,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战死。左神策军中的郦定进旧部对吐突承璀心生怨愤,梁守谦应该就是利用他们仿造了吐突承璀的私印。”裴准解释道。 “可是连阿蘅都能一眼看出不对劲的地方,吐突承璀跟随先皇那么久,先皇又如何察觉不到蹊跷?”阮阿蘅问。 “正是因为先皇太了解他。吐突承璀与王承宗暗中往来,先皇必然有所发觉。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愿意失去吐突承璀。伪造的信件,不过是用来重新引起先皇对吐突承璀的猜忌。”裴准答道。 “可阿蘅还是很想知道,关于两年前的那场刺杀,真相究竟是什么。”阮阿蘅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裴准,眼神纯净得像阳春初融的雪。 裴准无奈,终是开了口。 那一日没有任何反常,也没有任何预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长安城的时候,时任中书舍人的裴准像往常一样骑马入宫。 刚出通化坊门,一支冷箭射中了裴准左肩。他重心不稳即将摔下马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裴准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向马臀处刺下去。马儿吃痛长嘶,将他甩到地上,他顺势滚到路旁水沟里,借着茂密的杂草丛掩身,躲过了刺客的搜查。 惊马引来了金吾卫,刺客见状逃走了。等金吾卫的士兵将裴准护送进宫,他才知道宰相武元衡与他同时遇刺,已经身亡。 再后来,便是先皇震怒,当朝将裴准擢为御史中丞,接替武元衡率军出征淮西。 “所以,我亦不知晓刺客的真实身份。” 裴准以一种极为平常的语气讲述了两年前亲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仿佛在叙述午饭都吃了些什么。 阮阿蘅默然,双手渐渐收缩成拳。“先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先皇是个居安思危的人。”裴准眼神黯淡下来,“先皇在位十五年,削藩十五年。” 先皇李纯自即位以来,先后平定了西川、镇海和淮西节度使的叛乱,又招降了魏博、成德节度使。在所有藩镇中,卢龙、魏博和成德三镇势力最大,割据最久,统称河朔三镇。 三年前李纯派遣裴准出使魏博之后,三镇的联系逐渐被打破。河朔三镇自此不成一体,先后归顺朝廷。 这些阮阿蘅都听父兄讲过,也是她对裴准的最初印象——一个智谋过人,手段狠戾的少年卿相。 “天宝之后,藩镇就成了大唐身上的一块烂疮。”阮阿蘅摇头叹息。 “皮肤上的烂疮若能狠心剜去,尚不致命。最危险的是长在心脏要害处的烂疮。”裴准道。 阮阿蘅明白,裴准指的,是大明宫中长伴皇帝起居的宦官们。 “难怪……先皇驾崩前下的最后一道诏喻,是杀吐突承璀。他终究还是想为如今的新皇铺平道路。”阮阿蘅道。 “十几日前先皇无故诛杀了许多宦官,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为新皇帝铺路了。不论继位的是太子,或者澧王。”裴准说道。 “可新皇继位后所下的第一道圣旨,是诛了澧王三族。”阮阿蘅感到一阵难过。 裴准没有接话,而是起身站到栏杆边上,背对着阮阿蘅。 “现在你该了解清楚我的处境了。你并不适合这里,先前是我错了。你走吧,我可以为你寻一个比元稹更好的夫家。” 听他提到元稹,阮阿蘅紧紧抿住嘴唇。她也站了起来,走到裴准身边,与他一同遥望水榭外的景色。 吐突承璀已经伏诛,可王承宗和李师道的叛乱还没有结束。其他藩镇节度使,乃至全天下的人,都在注视着这场叛乱,注视着中央朝廷。 太子继任新君,他身边有王守澄那样媚上恃宠的宦官,身后有郭贵妃那样外戚干政的太后,朝中还有皇甫镈那样曲意逢迎的宰相。 即便吏治清明如先皇在世时,也有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刑部侍郎韩愈谏迎佛骨被贬。何况当今天子,望之不似人君。 大唐的江山,并不太平。 想到这里,阮阿蘅心中已经作出了决定。 “阿蘅还不了解清和的志向。”阮阿蘅开口道。 裴准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阮阿蘅,又回过头去,语气依旧平淡。“我不过是一介贪恋权势之人。”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阿蘅不信为濯缨榭取名的人,是一介贪恋权势之人。总有一天,我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你身边,与你看同样的风景。”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阮阿蘅目光坚定,微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