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匆忙沿原路折返,发现裴府的马车还在宫门外原地等候。 “快、快回裴府!” 车夫手腕一抖,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个清脆的鞭花,马儿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长安城上空不知何时已经缓缓聚集起团团积云,遮蔽了晨晖,四周阴沉下来,压得人有些胸闷。 秋娘掀开车帘透气,不想马车刚驶入通化坊,就看到街上迎面走来一列神策军。韦淳还有昨夜在裴府宴饮的官员也在其中,每个人都被束缚了手,在兵卒的催促下前进。 韦淳也早就注意到了这架马车。他遥遥地与秋娘四目相对,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马上恢复了先前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直到看到秋娘放下车帘,将脸完全遮住,才放下心来。 天上的积云越来越浓,不时传来隐隐的雷声。啪,啪……有雨滴落地,雨滴越落越密,长安城的黄土路面瞬间全被打湿,路上行人纷纷奔走避雨。 马车转弯,拐到了裴府大门面向的街上。 “秋娘子,府门前有神策军的人。” “停下。” 车夫一拉缰绳,马车稳稳地停在了一间酒肆门前。秋娘拨开车厢前方的帘子,裴府就在斜对面,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观察到裴府的情况。 “裴相公可曾交代过什么?”秋娘问。她这才注意到,车夫一身剑客打扮,神态形貌十分利落英挺。 “主人说,要我在宫门口等半炷香的时间。若秋娘子出来了,就先把娘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出城与主人汇合。眼下就委屈娘子暂在这间酒肆中栖身,不出一日,主人会遣人来接应娘子。” 秋娘点点头,“奴知晓了。不知郎君作何称呼?” “景云。” 景云先行下马,回身来扶秋娘。他见秋娘背着琵琶行动不便,伸手想要替她,不料却被秋娘微微一个侧身避过了。 “奴谢过云郎。琵琶随身日久,奴早已习惯,不敢麻烦云郎。” 景云没再坚持。他跟随裴准多年,辗转过不少地方,见过京中或外地的许多乐师。有些乐师极为爱惜自己的乐器,将之视若生命,不肯假手他人。虽然少见,倒也是人之常情。 一般酒肆清晨不会有太多客人,然而此刻这间酒肆里站满了进来躲雨的人。有些在闲聊,有些相熟的邻里在寒暄,还有几个在询问老板娘最近酿了什么新酒。不大的铺面被烘托得很是热闹。 秋娘一脚刚踏进酒肆门槛,交谈声瞬间就矮了下去,甚至能听到有人悄悄咽口水的声音。 轰隆隆…… 一声惊雷轰然炸响,似要撕裂天地。所有人的脸上都凝固成惊愕的表情,不知他们到底是惊叹于秋娘的倾城容貌,还是被这一声雷震慑住了。 “啊呀,这,这……离惊蛰还有好几日,现在就打雷,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人们一下子被拉回了神,天上惊雷的余威还在低低作响。 “老丈说得是啊,你们瞧斜对面这裴府,一大早就有麻烦找上门,我看是刺杀武元衡的事情败露,当今圣上来捉犯人了。”一个青年人说道。 “你少说两句吧!”那个青年人的妻子方才还吓得倚靠在他怀里,这会儿听到自己的丈夫口无遮拦,不禁暴起锤了一下他的脑袋。 “唉,奸臣当道、祸乱超纲,求佛祖开开眼,保佑大唐……” “求佛祖开眼,保佑大唐……”有个人开了头,其他人纷纷附和道。 景云跟在秋娘后面也进了酒肆,他的手紧握配剑,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酒肆的老板娘不知何时已经背对人群,景云不动声色地对她做了个手势,她会意,带着秋娘上了二楼。 眼见雨势渐大,顷刻间已成倾盆大雨。长安城瞬间淹没在瓢泼大雨中。 厚重的浓云逐渐向北聚拢,完全遮盖住了位于长安城北的大明宫——整个大唐江山的心脏要地。如泼墨般的黯然天色里不时降下一两声闪电雷霆,大明宫重重碧瓦朱墙的琉璃光彩在此刻全然都失了颜色,天地间唯余一片黑白。 一声惊雷过后,周遭仿佛安静地只剩了雨声噼里啪啦拍打在地上的声音。渐渐地,又在雨声中夹杂了断断续续的诵经声。 这是明德寺诵经的声音。即便在这样雷雨交加的天气里,仍然一如既往地传到了中和殿来。 中和殿里的这几人,有的心烦意乱,有的焦躁万分,有的镇定如常。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母亲,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太子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种平衡。 “耐心些!”郭贵妃斥责道。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阮阿蘅。 阮阿蘅进殿照规矩见过礼后,就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显现出这个年纪少有的镇定。 郭贵妃又看看太子,越发觉得无名火起,厉声骂道,“堂堂太子这样浮躁,如何能成大事!” 太子吓得缩在一边,不敢再出一声。 “裴夫人以为,我们还要等多久?”郭贵妃再度转向阮阿蘅,脸上表情由怒转笑,旁人看来非常扭曲可怖。 “妾斗胆猜测,娘娘和殿下在等一个天时。阿蘅一介凡人,不敢妄窥天意。”阮阿蘅朝郭贵妃拜了一下,说道。 “裴夫人果然聪明。我最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了。”郭贵妃满意地笑道。 “阿蘅尚有一事不明,敢请娘娘赐教。”阮阿蘅再拜,说道。 “说吧。”郭贵妃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头俯身的阮阿蘅。 “娘娘何以预先得知阿蘅今日一早就会入宫?”阮阿蘅问。 “呵呵……昨日下午有金吾卫来报,说有一伙商旅没有进城,在城外就绕向东内苑的方向去了。当中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疑似是京畿行营的左神策军所乔装。我派人去查,发现东内苑外的左神策军中多了五千人。我立即将这个消息传给裴相公,而此前满朝皆知裴相公是因我复职。你说裴相公会怎么想,对面的人又会怎么想?” 裴准是破局的关键,阮阿蘅看得出来,吐突承璀当然也看得出来。 去年年末裴准匆匆回京,虽是闭门谢客,但兵权还未交接。裴准自去年身兼河东节度使,手中尚握有河东军十万。既然裴准能知道吐突承璀勾结藩镇,也必定能阻挡叛军,守卫长安。 所以吐突承璀才迟迟没有得到王承宗和李师道的支援。 内有朝臣弹劾,外无驰援赶到,皇帝又命在旦夕,吐突承璀现在可谓骑虎难下。再不行动无异于束手就擒,他必须豁命一搏。 至少,他还有九万神策军。 与梁守谦麾下的六万右神策军不同,他的左神策军是真正上过沙场砍过人的。而右神策常年驻扎京师,天子脚下承平日久,恐怕早就抽不出刀、骑不动马了。 现下的变数只有裴准。那个曾经以雷霆之势扫平淮西,还生擒了吴元济的少年卿相。 吐突承璀发现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其实是恐惧。因为恐惧,所以他在长安城中疯狂地搜寻裴准,结果却一无所获,他又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恐惧。 “出城!”他狠狠地甩了一下斗笠上的雨水,调转马头,向着城门而去。 他身后跟着五千神策军。这五千人是左神策中的精英,原应驻扎在京畿左神策行营,吐突承璀将他们调到宫外以备起事,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京畿行营剩下的六万五千人去牵制右神策军,东内苑之外的两万人,已经足够对付禁中羽林卫。 大明宫左银台门离东内苑最近,正冲明德寺东侧,明德寺北就是中和殿。只要攻下左银台门,大势可定。 对,只要攻下左银台门。吐突承璀这样想着。 长安城的上空堆积着的滚滚乌云翻覆涌动,天上持续传来低沉嘶吼的雷声。 可任凭外面如何风雷惊动,长安城北、大明宫东,左银台门旁边的中和殿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没有受到一丝打扰。三层殿基之上,中和殿的飞檐斗拱静静地矗立在狂风骤雨之中,宛如惊涛骇浪里指引船只返航的灯楼。 中和殿的偏殿内,所有人都在安静等待。只有香炉里不断涌出的袅袅烟雾,在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阮阿蘅走到窗边,伸手将格栅撑开。外面雷雨交加,如注的水流从屋檐上冲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殿前石阶上。雨声,诵经声,还有……阮阿蘅仔细听,好像隐约有喊杀声和兵器相搏的声音夹杂其中。 “这厮杀声……是左银台门?”阮阿蘅问。 “不错。”郭贵妃起身走到阮阿蘅身边,她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完全盖住了大雨翻起的土腥味。“看来他们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偏殿的门被打开,王守澄趋步入内,分别向郭贵妃和太子拜了一下,“贵妃娘娘,太子殿下,陛下刚刚醒了。” “天时来了。”郭贵妃对阮阿蘅说。她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嫣然笑意,是那样快,阮阿蘅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郭贵妃一把推开了中和殿的殿门,她身后跟着太子,太子后面跟着阮阿蘅和另一个宫女。柳泌赶紧让到了一旁,那名在御前侍奉的姓郑的妃嫔见到郭贵妃哆嗦着赶紧跪下。 这是阮阿蘅第一次见到皇帝李纯,也是第一次见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李纯躺在御榻上,长期的疾病终于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生机,仿佛柳泌进奉的那些丹药不仅没有助他强健身体,反而攫走了他本应享有的阳寿。 李纯根本没有注意到进来的宫女有什么异常。他看到郭贵妃,动了动嘴唇。他的嘴唇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干裂出一道道深壑。他又看到了太子,是他与郭贵妃所生的,他的嫡长子,李恒。 “恒……儿……”李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郭贵妃斜蔑了李恒一眼,李恒立刻嚎啕着扑倒在御榻前,“父亲!” “陛下!”郭贵妃也哭喊着扑了过去,“吐突承璀狗贼谋逆,现正攻打左银台门,杀声震天,竟然传到了御前。陛下要为我们母子做主啊!” 李纯突然睁大眼睛,死死瞪着郭贵妃。郭贵妃只是低头抽泣,不敢与李纯对视。 末了,他转头看向头顶,那里垂挂着病中一直陪伴着他的赤黄色纱幔。纱幔后面,是先皇顺宗中风后的样子,是先皇身边那些肆无忌惮的宦官,是藩镇节度使吴元济、王承宗和李师道,是宰相武元衡那颗血淋淋的头颅。 “杀……吐突……承……璀……” 李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几个字,“璀”字尚未完全发出声,就永远地停留在了他的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