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阮阿蘅就被婢女唤醒,匆匆起身梳洗。她与裴准虽然已经成婚,却并不住在一处。裴准以自己习惯挑灯夜读,会影响夫人休息为由,将她安置在后院主寝房西侧的一个独立小院落内。 一般人家的宅院,主人寝房两侧分列东西厢房供客人与仆役居住,裴府却无西厢房,取而代之的是聆香苑。 苑中遍植花木,再过月余,就能看到杏树抽芽,桃花飘落。随后,那些光秃秃的盘虬交错的枝干上将次第生出新叶,到了初夏,蔷薇花爬满苑墙,苑中每个角落都浮着淡淡的香气。 京中原本没有蔷薇,两年前裴准在蔡州领兵时偶然间得了几株,后来带回长安裴府栽种,两年间已繁殖了这么多出来,聆香苑也因此得名。 不过现在没有花香,聆香苑与府中其他屋室相比无甚特别之处。阮阿蘅裹紧罩衣,跟着婢女快步走出聆香苑,向着致远堂而去。 婢女手中提着的灯笼被风吹得七上八下,连接处的金属环索互相磕碰,泠泠作响。阮阿蘅的心里也七上八下,虽然她不知道裴准为什么如此着急让她过去,但是,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经过裴准的寝房门前时,阮阿蘅转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里面一片漆黑。 裴准……昨夜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这个人,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可是这笑容底下藏着什么,没有人可以猜得透。就好像前一刻他还为你披上罩衣、拭干泪痕,后一刻就可以马上转身离开、冷语相向。 她尚待字闺中的时候,几乎每日都会听父亲与阿兄谈论政事和同僚。可她父亲不过一介县令,兄长供职吏部,也只是最低阶的小吏,他们能接触到的官员本就十分有限,更遑论世家子弟。 对阮阿蘅来说,裴府也和它的主人一样,表面关系极为亲近,实际上却总隔着一层疏离。 自从踏入裴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她走过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不论是否愿意,她都已经走进一个死局;而且单是河东裴家明媒正娶、当朝宰相的夫人这个名号就已经太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府中锦衣玉食、尊卑有序,都是她先前不曾见识过的,也好像都与她无关。阮阿蘅本不应该属于这里。她更像是一个冒失的外来者,无心地搅乱了一池清水。 一路疾行,阮阿蘅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汗。致远堂就在眼前,檐下站着一个身影肃立等待。阮阿蘅再走近些,那人的面容也愈发清晰起来。是裴准。 “清和。” “嗯。”裴准略一点头,他注意到阮阿蘅的鼻尖又染上了微微的红晕。“今日你随秋娘进宫,就待在宫中教坊排习乐曲。今夜宵禁之前……最迟明日,我会去接你。” “出什么事了?”阮阿蘅问。 “动作快些。”裴准不答,转身踏进了门槛。 “是……”阮阿蘅方才一直抬头盯着裴准,本想从他的脸上读出点什么,可裴准仍是万年不变的那副淡淡笑容,油泼不进,水浇不进。她也只好悻悻地跟在裴准身后,从致远堂的后门进去了。 裴府昨夜宴饮的宾客都已安排在东厢房睡下,此刻堂中只剩韦淳与秋娘在对坐交谈。看到裴准与阮阿蘅从紫檀屏风后走出来,秋娘起身向阮阿蘅问好。韦淳与裴准目光相接后,他亦起身从一旁取过秋娘的包裹和琵琶背在身上。 “兄嫂在宫中若觉得有何不便之处,尽管向秋娘开口就是。”韦淳凑过来,笑嘻嘻地看看阮阿蘅,又看看秋娘。 “是啊,奴与裴夫人一见如故,夫人不必与奴客气。”秋娘笑道。 “车马已经备好,秋娘,阿蘅,出发吧。”未及阮阿蘅作出反应,裴准就打断道。 他们一行四人步出裴府大门,门房阿粽领着几名仆役婢女齐齐向四人行礼。两名婢女上前欲接过韦淳身上包裹,韦淳却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两位妹妹暂歇一歇,此事须得我来。” 听到韦淳唤自己妹妹,二人雪白的脸蛋上霎时红霞斜飞。不过她们身在裴府时日已久,韦淳又是府中常客,这位京兆韦家的公子平日里就爱这样跟下人们开玩笑,她们自然知晓。 阮阿蘅在一旁似乎受到感染,不自觉地抿嘴偷笑了一下。她虽被府中人尊称夫人,可眼下最能体会婢女们的处境和心思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同样出身乌衣世家,同样是两个俊俏的男子,裴准的笑容是客套的,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韦淳的笑则带着暖意,可以销融初春的积雪。 韦淳先扶秋娘上了马车,又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包裹琵琶安置好,这才下车来,走到裴准身旁站定。两名婢女跟上前扶阮阿蘅上车。 “夫人小心……” “慢着。”裴准突然出声说道。 三人齐齐回头看向他,两名婢女马上放开了阮阿蘅,又低下头去。 裴准向前迈了两步,将他自己用来暖手的小炉递给阮阿蘅,“拿着。”说完,他的目光又在阮阿蘅红红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瞬。 “是。谢谢清和……”阮阿蘅双手接过手炉,等待接下来裴准会像昨夜一样突然变脸色。可是裴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裴准亲眼看着阮阿蘅上了马车,又与韦淳一起站在裴府大门前,目送马车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黎明若隐若现的曙光中…… 长安城即将迎来新的一天。 这是阮阿蘅第二次进宫。比起头一次,她并不感到轻松多少,更何况身边少了那个人的陪伴。想到这里,她不禁掀开车帘朝后望去。可是马车早已驶出通化坊,哪里还能看得到裴府的影子。 听到“咯咯”一声娇笑,阮阿蘅回头,发现秋娘正盯着自己。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扭身坐正了,低头讪讪道,“秋娘在笑什么?” “奴笑两个人都挂念对方,却谁也不肯先开口。”秋娘答道。 “秋娘你说什么呢,阿蘅没有……”阮阿蘅羞红了脸,急忙辩解道。 “那么夫人刚刚在看什么?手中拿的又是什么?”秋娘问道。 阮阿蘅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一下手中之物。那是一个小手炉,圆润温暖,鎏金的表面錾刻着凤衔灵芝的花纹,炉中有香料燃烧,不断涌出袅袅的烟流,和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阮阿蘅一下子想起昨夜裴准为她披上罩衣时,风拂过她的鼻尖,留下的是同样的香味,不过要淡了许多。 不对,是更早的时候,她嫁入裴府的那晚,裴准突然欺身靠近,她嗅到的那一股危险的气息,原来就是这个香味。 连阮阿蘅自己也闹不清楚,不过短短几日,为什么这香味就变得不再危险,变得熟悉,甚至有一点点温暖。 阮阿蘅的心里有些乱,只想快点把话题岔开。 “秋娘是阿蘅出阁以来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阿蘅想以后就唤你秋姐姐,可以吗?” 秋娘看着阮阿蘅娇憨的小女儿情态,正如将绽未绽的芙蓉花般清新俏丽,虽同为女子,也难免生出几丝怜惜之情。 “好,今后奴就与阮妹妹以姊妹相称。”秋娘笑道。 “秋姐姐可知道清和今天为什么要让我随你进宫?”阮阿蘅问。 秋娘摇摇头。“奴不知晓。昨日德载来教坊找奴,只说裴相公有事托付,裴相公也未曾言明因何缘由。” “宫中近来可有什么异常?”阮阿蘅问。 “似乎并无异常……哎……”秋娘的一对柳叶弯眉忽然蹙起。 “秋姐姐可是想到了什么?”阮阿蘅追问。 “确有一事。昨日奴照常教导宫中乐师和舞伎排习歌舞的时候,忽然被外面一阵吵嚷声扰乱。教坊司就设在紫宸殿附近,照理宫中应该无人敢在此处喧哗。奴觉得奇怪,就出去询问情况。教坊里有个与奴熟识的宫女说,陛下宠信的那位柳泌柳方士不知哪里得罪了吐突承璀,吐突公公正在中和殿外大发雷霆,教训柳方士。”秋娘道。 怕阮阿蘅不了解宫中情势,秋娘继而解释道,“平日里柳方士在宫中跋扈惯了,受过他欺压的宫女宦官们可着实不少,只是敢怒不敢言。这下有人替他们出气,于是在附近当值的就各个呼朋唤友,全部赶着去中和殿那边看柳方士的笑话呢。奴让她嘱咐那些经过教坊的宫人们小声些,就回去继续教导练习了。” “原来如此。”阮阿蘅银牙暗咬,抱紧了怀中暖炉。 “阮妹妹明白什么了?奴还一头雾水呢。”秋娘疑惑道。 “陛下患疾以来,对柳方士的倚重日渐加深。听清和说两日前陛下暂停召对,只留了柳方士与一名妃嫔在御前侍奉。按秋姐姐所说,陛下不可能听不到殿外的动静,也不会任由柳方士被责罚。除非……”阮阿蘅突然停住了。 “除非陛下失去意识了?”秋娘脱口而出,又见阮阿蘅点了点头,震惊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沉默良久,阮阿蘅开口说道,“今日定有大事发生。” 秋娘很清楚阮阿蘅口中的“大事”指什么,裴准的隐瞒也必然与之有关。 此刻马车内安静下来,唯余“笃笃”的马蹄声和“咯吱咯吱”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载着车内的两名女子,向着整座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的中枢,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