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宁点头:“我知道啊,你很骄傲吗?”
顾清桓哑口失言,“你继续。”
“其实宋知易也挺有意思……”她笑道。
“他怎么了?”顾清桓猜测道:“他想当清官?他不结党营私?他秉公不从私?他不知道他只是个摆设?”
原来说一个官员有意思,就意味着他是这样……
顾清宁噗嗤笑出来,摇头:“都不是,他想给侍郎廷分权,他想自己干点实事,做出点成就。”
她一说完,顾清桓立时拍腿大笑,欢乐得不成样,“哈哈哈,姐姐,他不会还没见过你吧?他不知道自己的侍郎是叫顾清宁吗?分权?做出点成就?他是怎么想的?尚书堂是做梦的地方吗?”
“学问比较浅的官员心里就容易装别的事,动不该动的心思,像他们这样的文人学者还是应该多研究研究学问的,孔孟之道,文章典籍,读多了,人傻了,就不会想别的不该他们操心的事了。王允珅做得就很好。”
听似戏谑,实则残酷,在她这样的逐权者眼中,读书人和文章学问的意义早已变了味,顾清桓听着心里其实有些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听她这么随口一提,才发现自己好像也离读书人三个字越来越远了……
“那你能拿宋知易怎么办?他是晋王安排下来的,自然有心争权,不甘一事无成,况且你现在是两部侍郎,不能全心全力于一处,他要削夺侍郎廷的权力有的是借口,纵使结果注定不能成功,而这个过程他可能会让你大吃苦头。”
顾清宁对这些是早有思谋,在她接受宋知易任刑部尚书的那天起,她就做好了准备去应付这些问题。“还能怎么样?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呗,身为下属,我总不能违逆他,或直接告诉他他不是这块料吧?”
“你是想让他知难而退?”顾清桓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
顾清宁道:“清桓,你应该明白那种感觉吧?作为一部尚书,连升数级空降到吏部的尚书,而且有方梁那样的侍郎,要想做成一些什么事何其困难,你应当有体会。”
他心中感动感慨之情油然而生,仰面呼气一下,似乎是把这么久以来,不为人知的憋屈苦闷都宣泄出来的:“我的亲姐,你总算想起我的苦来了!说句大言不惭的,如今六部尚书中,真正管事掌权的也就我和杨隆兴杨尚书了,他是不得不负起责任来,而我是辛辛苦苦才争取到这一切。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把朝廷比作地府,那政事堂司丞署就是阎王殿,户部是十八层地狱,那吏部就是第十七层地狱,丞相司丞极品大员应付起来不是难事,可下面的署员官吏就是那些张牙舞爪的吸血小鬼,他们可是各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可不在乎你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措,只要朝廷还能发俸禄,他们就能混一天是一天。方梁就是带头的鬼差,他虽然不像姐姐这样有野心有手段追求上进,他追求的是拖混维稳……”
“什么叫拖混维稳?”
他苦笑几下,“呵,这个词还是父亲总结的呢,说是朝廷掾吏的特质啊,也就是,拖延,混事及维持稳定。”
顾清宁认同地点头,笑道:“确实,这个总结很到位。”
“总之,在官署里,只要你居于高位,只要你有什么想法和主张,他们都会想方设法搪塞你,糊弄你,用各种理由拖延你吩咐要做的事,找借口编瞎话混淆你的视听,你想要绕过他们办事,那肯定不行,你想要用他们办事,那很有可能一事无成,无论你起先有怎样的雄心壮志,在这个过程中,都会被他们磨得筋疲力尽丧失斗志……”
说着,顾清桓明白顾清宁的意思了,她不会会放大官署掾吏对高官的负面影响,让宋知易吃尽苦头筋疲力尽,最后成为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一部之长,等她想往前一步时,他已经完全没有威胁和反抗的余地了。
“那你是怎么熬过这些的?”顾清宁的目光略带欣赏的意味,看着这个自己眼中从未变过实则早已经看破官场原态成长为朝廷骨干的弟弟。
顾清桓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下,年轻的面孔,唇上已蓄薄须,那一笑似有沧桑疲累之感:“不,我还没有熬过去。方梁还没有走人,我的吏改还没有完全且成功地施行,我仍是在与他们抗争,只是暂未丧失斗志筋疲力尽……”
事实上,直到这一刻,顾清宁才真正体谅了他的辛酸苦楚,拍拍他的手背,露出鼓励而显露十分信心的笑:“不,你已经很成功了,毕竟你掌了权了,也震慑住方梁等人了,你的吏改也只是需要时间而已。说到底,吏改针对的是朝廷官僚,对付他们麻烦重重,而你又偏得通过他们才能推行你的主张,这本来就是很矛盾的事,撼山震林之举,岂是朝夕可成?而一旦成功,则是变幻风云,名流千古。”
顾清宁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这么温柔鼓舞过了,顾清桓心中着实感动,仿佛又回到往昔,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接了句:“也有可能遗臭万年。”
顾清宁却仍安然笑着,伸手拍平他外袍上褶皱,“不会的,我们会登上很高很高的位置,高到可以决定史官在史书上写什么,所以怎么可能留下臭名?清桓,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努力向上的意义啊。”
顾清桓不知该作何想,唯有折服。
她这样说了,他们也都做到了。在很多年后,史官小心翼翼编写修饰这一段历史,册中所记,无一损顾之言,赞起功德,扬其功名,传一门之盛行。
存放然而,时过境迁,人皆作古,又过了很多年,在兵乱中,存放史书的文馆被一把大火烧毁,关于本朝的记载都一无留存。后来是百年战乱,更无人可以重修史料。
巍巍大齐,一朝辉煌兴衰,散落于世之文册间,不过是“有帝几位”“传世几朝”“起于何年终于何年“盛世短暂”“官员贪腐”“权臣当朝”“乱臣篡位”等言。
再过千百年,兴衰迭变,改朝换代,或是早已无人能记,大齐一朝,陈氏江山。
至于,顾氏,山河故人,缥缈烟云,无人能力挽历史狂潮,向前,从不停留。
在那之前,在此很多年后,顾清宁就明白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身后在书册间留下几页优美的叙述,而是为了在身前,完成心中所愿。
但是眼下的她还不明白,只有自以为明白当下,抱着一腔孤勇,和义无反顾的野心,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马车行辕停在高门华府之前,这里结红挂灯,喜乐奏鸣。
今日礼部尚书余鸿之纳妾,大办喜事,特邀各位同僚光临吃酒,今日是大齐天泰四年四月初八。
……
余鸿之原在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在大理寺卿殷成渊死后,他本可以直接升任正三品大理寺卿总领大理寺,而左司丞杜渐微说服了他,提拔他跳级跨部升任正二品礼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