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金丝楠木宝座上,手边放着一摞奏疏,玄色衮冕加身,肩绣日月山河,玉冠束发,可见眉眼分明,朗朗清隽。只是脸上有沉沉阴翳之色,转瞬即逝。
是方才前朝大臣惹他生气了?
知意心头一凛,不敢多想,端着礼节抬脚进门,屈膝行礼:“奴婢知意,参见皇上。”
案几上的祥云鼎里燃着龙涎香,青烟袅袅,在殿中无声蔓延。
上首的人改变了坐姿,笑容清浅和煦:“免礼,劳你跑一趟,可是祖母有什么要紧事?”
少年声音朗朗,不疾不徐,听不出一点别样的情绪,知意起身抬眸,便撞见一张温雅蕴藉的笑脸。
知意心上狐疑,打量皇帝的神色,莫非方才是错觉?
南胤眼波微动,那双眼睛里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澄澈和无辜:“怎么了?朕脸上花了?”
他这么一说,知意才惊觉自己多看了他几眼,忙不迭地垂下眼:“奴婢失礼了,皇上恕罪。”
他起身,负手款步,面上笑容不减,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粹:“你我相识多年,你何必跟我见外?”
皇帝常去慈安宫,去不了也派身边人代为请安,知意隔三差五的总能见上他一回,相识多年,彼此早就熟稔了。
皇帝向来是微风流水般的清和,知意暗暗舒了口气,这才说明自己的来意:“太妃娘娘说日渐天凉,想为您做双靴子,遣奴婢来给您量一量脚。”
闻言,皇帝的脸色似乎缓和不少,笑容也更诚挚了:“你叫祖母别做了,她年岁大了,多伤眼睛。”
知意眼底有一丝笑意:“奴婢劝过了,娘娘说只给您做一双了,待明年您大婚后,自有皇后娘娘操心。”
皇帝幼年登基,朝政皆由大臣辅佐,只有十六岁大婚后才能临朝亲政。皇帝明年二月的生辰,这之前大约就会把皇后人选定下。
“皇后?”南胤眸光流转,他踱步过来,看着知意,脸上可见困惑与不安:“知意姐姐觉得我现在该立后了吗?”
那一声姐姐,叫知意惶恐的颤了颤:“皇上,奴婢可不敢担您一声姐姐……”
南胤不甚在意:“小时候我不这么叫你么?”
他在太妃面前很少自称朕,和她熟悉了,也不摆皇帝的架子,说起闲话来,真有些姐弟之间的况味。
然而知意谨小慎微,忙提醒他:“那是小时候。如今您可再不能这么叫了!”
她虚岁长了皇帝三岁,刚入宫那会儿,新帝堪堪继位,个子才及她下巴,短手短脚的,晃晃悠悠六年过了,南胤脸上稚气渐脱,他个子似乎长得晚,这么笑眯眯的看起来仍是半大的少年。
他端着帝王的身份,一举一动都显娇矜尊贵,但因为年龄并不算大,缺少凛冽锋利的气势,这样圆润温和的人,让知意时常会忘记他是一代帝王。
只隔着几步的距离,知意发现他忽然间像是长高了不少,隐隐超了自己的头顶,分明觉得前不久见面两人还是一样的个子。
可知意瞧见他胸前金丝滚边的衣襟,又深刻清晰的彰显着他的身份,天子总是不同常人的。
“没意思……”年少的皇帝仿佛还不懂得收敛喜怒,那点不快明显的摆在脸上,负气道:“原还想你不同,咱们好歹一起长大,总有几分情分在,如今连你也疏远朕了。”
知意有些尴尬:“皇上,我们都长大了!”
他垂下眼,脸上忧伤清晰可见:“是啊,都长大了。”
语气带着几分怅然,知意张了张嘴想劝解几句,可又不好多话,只好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
她不说话,皇帝显然也不高兴了,只在榻上坐着便说叫她动手。
既然要量脚长自然是要脱鞋子的,堂堂天子富贵窝里长大,养尊处优,穿衣穿鞋皆有人伺候,知意也不盼着他自己脱,主动上了手给他脱了鞋,连袜子也一并脱了。
南胤身量才开始窜,脚却很长,人白净,连脚趾都透着精致,这样的人将来势必长得高大挺拔,知意心无旁骛,拿过随身带来的软尺给他量了脚长。
有天光透过窗棂洒在殿中,香炉里的青烟飘飘荡荡的钻进鼻子里,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馨香。
南胤面色淡然,不动声色的嗅了嗅,才发现这香味出自面前蹲着的人身上。
他低头,看到一段秀丽纤细的脖颈,鬓发一丝不苟的梳成髻,缀着一支素净的兰花珠钗。
知意小时候日子过得并不顺遂,爹娘死得早,在大伯家住了几年,可惜不受待见,被几个堂兄弟欺负的连家也不敢回,被太妃带回宫的那一日,还在山上捡柴,脚下打滑摔进了雪坑里,若非太妃仪驾路过她早就冻死了。
太妃仁善,待她很好,虽做了宫女,可吃穿不愁,几年下来也只做近身伺候的活,手上没有生茧子,白净光滑,手指纤长柔美。
她动作不急不缓,很是轻巧,落在脚上莫名有些发痒,南胤脸上莫名一红,不适的往后退了退。
皇帝是千尊万贵的人,每天有宫人伺候洗脚,也没觉得怕痒,知意只是来量一量脚长,羽毛似的拂过脚底,就叫他突然尴尬起来。
知意没有察觉,仔仔细细地量好尺寸,又把鞋袜给他穿上,抬眸见皇帝仓惶的移开了视线,也没做多想:“尺寸量好了,奴婢就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