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微微一愣,却很快冷哼道:“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李修将放在桌子上的手略略抬起,又移到边角处抚摸新添的钉子:“没什么,只是看这桌椅似乎不久前被修过,那个柜子的门,”他朝另一间房指了指,“也像是重装了。都是粗重的木工活儿,不知你们母女二人是否能做。”
“这位大人,你是来做什么的?”吕大娘叉起腰来,“你究竟是真心想查我女儿的下落,还是来审我寡妇有没有偷汉子?”她的声音本来就大,这时更是又尖又响,“是!我们两条贱命,比不上人家大将军之子!不过给我安个罪名,发落了算了!”她跺脚道,“我可怜的敏儿,为娘的无能,让你白白被人糟蹋了!只望你下一世生在权贵之家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修有些被震住了,“大娘,我只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王允心里暗笑,并不想解围,故意只说些废话:“哎呀吕大娘,话不是这样说……”
正说着,余光却瞥见门外有两个身影正朝里望。他转头一看,嘴里的话登时断了。
燕墟出尤物。
一翻过国境处的东桓峰,女人就是两样的了。燕墟女人肤白个儿高,英姿飒爽,是野鸟海鱼,美得可望而不可及。
面前的这两位,大的那个,二十四五岁,随着周国人的习俗梳了个妇人的发髻,不知是否因此更像周国女子。她脸庞轮廓刀削般的分明,一对浓眉英气利落,黑压压的眼睫下双眸清且亮,鼻梁挺直,唇是樱桃色,微笑时露出一口洁白贝齿。燕墟女人一头浓黑秀发拢在脑后,很没意思的妇人髻,但毕竟是异国人模仿,绑得太松了,有一小缕便散在额边,让人不禁想到她笨拙地梳头时的样子,一想,心里便发痒。
小的那个十七八,是传说中的燕墟人,苍白皮肤,狭长眼睛,从头到脚都好看得挑不出错儿。比大的那个还要漂亮。但却不如她美。
王允心想怪不得有关燕墟女人的笔录出奇的多!
李修察觉了王允的结巴,便也将视线移过来。
大燕墟女人本已静静地打量着他,此时与他目光相撞,并不躲开,反而与他四目相接,微笑道:“二位大人,我们是住隔壁的。打扰吗?如有不便,我们先回去。”
燕墟女人说一口好流利的周国话,半点口音也没有。
李修侧了侧身,意思是让她们进来:“想必是玉夫人。”
王允想起来笔录上这些已经写过了,玉姓夫人携小妹西西来寻夫。她丈夫三年多以前来盛京做生意,一去就再无音讯,姐妹俩不得已西行来找人。客栈住了一阵,囊中羞涩,正巧因为天天在西市打听结识了吕大娘,便跟她去住了她隔壁赁不出去的破院子。
玉夫人进了门,朝吕大娘笑了笑,目光依然在李修脸上流连:“听见大人问桌椅柜门的事,实不相瞒,是我跟西西感念吕大娘收留,所以帮她修整了一下。”
西西点头,很浓重的燕墟腔:“一点木工活,有什么难。”
吕大娘余怒未消,对李修依旧没有好脸色,却把玉夫人拉着坐下了:“小玉你先说着,我给你们烧点茶去。”
“好啊,两位大人亲自赶来辛苦了,也该给杯茶吃,”玉夫人说罢,转向李修,“大人坐吧。”
椅子只有两把,李修略一犹豫,王允展臂道:“李兄你请。”一边腹诽:这玉夫人眼里简直没我。唉,谁让人家长了张讨女人喜欢的脸?
李修落座:“你说那夜见到了掳走敏儿的人。”
“是。大约子时,我被马蹄声吵醒,又听见有人扣门叫人。吕大娘一开始没理,接着门就被踹开。那边吵吵嚷嚷,敏儿又哭又叫,我穿衣起床凑到墙头去瞧,看的时候大娘已经被一个壮汉拦住,小姑娘则被另一个人扛在肩上。有个公子倚在门上,好像醉了,边笑边催促手下。眼见着敏儿要被掳走,吕大娘冲上去死命拦阻,那公子不耐烦,走过来一脚将她踢倒。趁她倒地,几人抱着人出门上马就跑,三匹马很快就没影了。”
“他吩咐手下的时候是否有叫名字?”
“有。他好像叫扛人的那个……雨露。敏儿对这个雨露又踢又打的,还咬了他。”
“你可有看清那公子的脸?”
玉夫人没有立即回答,她望着他悠悠道:“大人想让我说看清,还是没看清?”
李修正色:“如实作答。”
那人笑了笑:“太黑了,隔得又远,模样没看清,只记得好像和大人差不多高。对了,”她忽向对面伸出手,李修下意识地偏头躲过,但她的指头已经穿过他的头发,把垂在他发间的绸带连着一缕发丝轻轻拉了过来,有几分天真地向王允说,“也系着像这样一根长长的发带。”
王允差点没忍住笑,装着咳了一声才稳住了,道:“是吗,什么颜色的?”余光看见李修一愕过后身子僵在那里,他这问句的尾音颤了颤。
“颜色……”这边玉夫人似乎浑然不觉,犹自认真地思考着,无意识地将那发带和头发绕在了指端,“暗暗的,或许是黑的。”
李修忍不住咳了咳,对方这才回神看向他,将手松开了。
此刻,吕大娘提了一壶茶过来,西西利索地摆出了五个茶杯,又将茶分给几人。
王允问道:“你认定来人就是刘询吗?”
吕大娘听了这话又柳眉倒竖:“别的人还好说,他刘询还难认吗?那个脸,”她抬手指着脸颊,“我再认不出我就是瞎子!”说着,她悲从中来,眼睛泛红,“我倒宁愿是别人。要是别人,我儿不管死活,到这时也该找着了。”
刘询右脸上有一块拳头大的胎记。这阵子全京城的目光都在刘家,此类小事也传得人尽皆知。
李修站起身来:“李某向你保证,如若此事真是刘询所为,我大周律法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玉夫人不以为然:“律法也是人定的吧?”
“亦由人执行。”
李修淡淡道。
他没有再和她多言,而是转向吕大娘:“你说事发那日早上曾见过他。”
“对,”她叹了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初六那日,我和敏儿从西城门菜农那里进好了货,推着车往西市走,在举子街仕望楼附近迎面遇上了刘询的马车。
举子街本来不宽阔,那时候又赶上路边布料铺子卸了货在门前正往里搬,我的车被他的马车擦翻了,便找他们赔钱。到了跟前,我一瞧,车里的不是那日我在长安道迎接时见过的刘大公子吗?
“也怪我多事,”吕大娘抹了把眼泪,“我看见是他,就想,人家保家卫国立了大功,我怎能向他要钱?就连忙带着敏儿拜他,还硬拿了些菜塞给他,告诉他我是西市的吕大娘,日后府上要什么菜,我白送也无妨。那时候我便觉得他看敏儿的眼神怪怪的,当时还想要是刘公子能看上我儿那该是多大福气。”
“但凡他能随便遣个人过来正经纳我们敏儿,我都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谁承想这刘询他不把我们当人,他夜半来敲门要人!我不肯让他带走敏儿,他竟强将她抢了去。亏我当他是条好汉,没想到竟也这样仗势欺人,可怜我们孤儿寡母……”
吕大娘说着便开始哭诉自己的辛酸,玉夫人和西西一左一右地安抚起来。两个男人相视一眼,最后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了。
出去之后,他们又问了不少邻里关于那夜的事,他们果然都闪烁其词,不敢给出确定的答案。
回去的路上,王允补充道:“昨日周捕头去举子街调查的结果还没来及写入卷宗,但他同我说过了:吕氏撞上刘询的事许多人看见,已经传开。他们问了仕望楼和衣料铺的伙计,当时情况和她所言并无出入。那日听见她叫刘公子,大家都围过去看,车里的人正是刘询。前几日菜贩子拥戴刘将军还是一段佳话呢,没想到竟发展成这样。我看这事有蹊跷,刘询白天刚这样露了面,夜里就去抢人,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或许正是因为被吹捧得太高,难免得意忘形,加上又喝了酒,”李修问他,“王兄认识刘询吗?”
“不认识,”王允摇摇头,“只是听家父提过几次。最近刘将军一家在京里应酬颇多,他也曾去赴宴。据说刘家公子正直率真,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呀。”
李修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忽道:“这个玉夫人不大寻常。”
王允又想笑了:“是啊。这样的人还寻什么夫?勾勾指头,”他朝同僚挤眼睛,“任哪个男人不丢魂?”
李修皱眉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茬:“此次我朝与燕墟共同南征,战场上不少流言。两军摩擦,争地抢功,挑唆兵变,不一而足。如今我朝正与燕墟分割南圩土地,恰逢那边新帝登基,对大周的态度尚不明朗。此案若单是刘文之子强抢民女便罢了,只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王允听了这话,神色也严肃起来,想了想却又道:“新即位的那个北央君对我朝向来亲善,应该不至做这种动作。再怎么说他的太子也有一半我们周国血脉,说来还要叫皇上一声表兄。”
“王妃已经逝世十三年,这血缘还在不在,难说。”
都判司快到了,李修远远望见林捕头缩手缩脚地等在门口,便摇头叹了口气:“王兄,你告诉他不必为难了,去查我交待的其它东西便是,”他拨转马头,“我回家一趟,今夜亲自去刘府探访。”
“那敢情好!”王允话音未落,那人已经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