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率先站出反驳,要这士卒拿出铁证。礼部接着站出来,力保白之疆不会做出此等事来。可那士卒却也是有备而来,他从怀中掏出敌国信物飞鹰令,还有一张印有鹰纹的字条,全部交予宫人呈给李启暄看。
阵法已得,沙场留命。
“殿下,这飞鹰令是小人在主帅营中寻得,而这字条则是小人无意射下信鹰才得以见到。”
“殿下,大将军仍在沙场征战,此事现在处理恐有不妥。”
奚吏部执笏站出,已然表明要阻拦李启暄妄下定论,可刑部与昭明寺卿则提出检抄白府。
“殿下,若检抄无异自可还白府清白!”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李启暄还未说过一句话,这满朝文武便已将商讨结果送到了他的面前。萧玄镇守白府,白子鸿又一月未曾有任何异常之处,这白府之中应当不会有些什么。
“殿下迟迟不允,莫不是想偏袒白家?”
吴贤仁一句话,引起了朝中议论。继而所见便是这些臣子跪地逼迫,要他贤明,要他不可为一己私情枉顾国法。
“恳请殿下下旨!”
除却礼、兵、吏三部尚书,其余官员都被吴贤仁和刑部几句话带动,纷纷下跪请旨。
才二月十五,李裕乾就等不及了吗?李启暄知道,李裕乾怕白子鸿留存一天都是夜长梦多,而吴贤仁的行径则说明这东西已经在白府藏好,可白子鸿这么多日都未查出一点蛛丝马迹,这局棋,他怕已是输了。
“哈哈哈哈哈……”
“恳请殿下下旨!”
李启暄殿上失态,笑得悲凄至极,可那些最喜揣摩圣意的人却要他下旨检抄白府。离他最近的吴贤仁,此时竟也不顾君臣之礼,抬头直视那龙椅上高坐的李启暄。他嘴角一扬,似是在报复李启暄对他的削权与羞辱。
看来安泰殿昨夜急召太医一事,已被某人的眼线传的人尽皆知。
“即刻,检抄白府……”
“臣,领旨。”
李启暄出了金銮殿,却不敢回东宫面对白子鸿。他的前路是白子鸿伤身毁骨一步一步踏平的,可他竟要踩着他父兄的尸骨坐上龙椅,践踏白子鸿的真心来换取江山稳固。这储君泪湿衣衫,却又笑得癫狂。他一路行至春芳亭,在未发花叶的桃枝下席地而坐,那位置,正是当年情起之处。
四目相对,白子鹄今日格外温柔,他抚着白子鸿的发,再没有以往的轻浮语气。
“是哥哥们没有护好白府,都是哥哥们的错。无论明天发生什么,鸿儿都要答应哥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可以做傻事,知道吗?”
一个二十四岁的儿郎哄着另一个二十四岁的儿郎,他学父亲那样唤他鸿儿,时隔十四年,他再一次正视自己作为兄长的身份,这一回,他不会让白子鸿再阻拦他。白子鸿看着胞哥,眼泪决堤而下。应着白子鹄的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似是那个年仅十岁的稚子。
“鸿儿,哥哥要问你要走玉钱了。”
桂魄高悬,酒气满屋,李启暄此时才敢来到青云殿中,让白子鸿以酒醉酣眠之态与自己相见。他轻轻上床,将额头贴在那面墙而睡的儿郎背上,以最卑劣的模样,说着最深情的话。
“朕…会护你周全。”
伴着那人将前额贴上自己背脊,白子鸿缓缓收紧五指攥住被角,心尖的颤动藏入四肢百骸的痉挛中,他知晓身后的人已不再是唤着他子鸿哥的稚子,而是一位独当一面的帝王。而他,只能向之称臣,而非鸿郎。
白子鸿不敢动作,生怕让身后人知晓自己今日并未酒醉酣眠。衣袖与被衾摩擦的沙沙声比疼痛更能惊扰思绪,他身前便这般多了一横力道,却并未将他紧紧困厄其中。李启暄又向里睡了几分,让床上不停颤抖的人儿贴近自己怀中,如以往十年一样,从子夜陪他到晨光熹微。
第二日天光大亮,白子鸿才从床上惊起,突如其来的悲凄哽在喉头,生生噎住一口气息,迫使他张口咳喘,再缓和转化为一声哀叹。他探手去摸身旁的被褥,尚温。
李启暄今日迟了早朝,非但是因着白家祸事,更是因为那人熟睡后翻身入怀紧贴胸膛,梦呓中又唤了几声存韫。他清醒着熬了一宿,以不必相见的方式应着他的轻唤,直至天光乍破也舍不得离开。
监国储君高坐龙椅之上,再难去想昨夜温情。阶下豺狗似是看见奄奄一息的白虎,一拥而上,撕咬它光洁的皮毛,拆骨卸肉不知餍足,最后余留一具残破兽骨也被秃鹫窥伺,更有狡猾的上前啄取碎肉。李启暄看着阶下这出闹剧,突然觉得自己年少憧憬着的、被万人寄予厚望的位置,是如此不堪,如此的…令人作呕。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从弥漫的血腥气里脱身,他抬手狠狠拍在金龙扶手上,在豺狗和秃鹫的喧吠中厉声呵责。
“大殿之上岂容你们市井嚼舌!”
声落,文武官员齐齐下跪,更有甚者抖若筛糠,唯有一匹野狼居于众人之前从容不迫地俯首称臣。
“臣,有事起奏。”
昭明寺监双手托举锦盒一只,李启暄扬首,示意亲卫将锦盒呈上。亲卫方至阶下,只听殿外有人高喝。
“报”
那人手持军急令冲进大殿,猛地摔跪在地,口中所述让殿武彻底躁动。
“虎蛮联部已临镇西关,守关将领均已战亡,白家军仅剩一万精锐!”
李启暄的心随着信使的颤声与哽咽一同抖动。均已…战亡?他死死握拳,将指甲埋入血肉之中来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可他又多希望此刻感受不到痛楚。
听见阶下豺狗狺狺狂吠,坐实白家叛国通敌却被卸磨杀驴。李启暄从未感到这般窒息,但他也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白家,还是身为帝王的自己。
他从锦盒中拿出书信,指尖拂过静躺其中的虎符后合上金扣。昭明寺卿言道是只留书信即可。李启暄放眼扫过满朝文武,迅速做出决断。
“现命辉都统军为安西将军,携宁州都督为副将,即刻调兵前往御敌。令兵部左侍郎为随军参谋,兵部即刻调遣军械,发往镇西关。阶下军急令现往浮州,调动粮草,准备久战!”
锦盒传与将领,李启暄目送他与兵部等人一齐退出大殿,这才敢收心拆封手中信件。
排兵布阵,易食邑万户。
今调铁骑三万,弓箭手五千,重弩四架,分布…
一封、两封…这字迹与他一年来所见的一般无二,白纸黑字尽写的是通敌叛国。
“陛下明鉴。”
“恳请陛下明鉴!”
吴贤仁再是带头一句忠良之言,一呼百应。李启暄将浸了自己掌心血的信件还回昭明寺监处,他心中明了,自己拗不过这满朝文武。这些人是父皇的臣子,他们忌惮的人不在,自己不过仍是个任人戏耍、任人摆布的狼崽。他徐徐站起强稳住身形,一字一句,让白家与自己一齐,万劫不复。
“今已查明白氏通敌叛国,即刻将其家眷羁押天牢,查抄白府,三日后处以极刑。白子鸿凭父皇义子,朕之义兄,死罪可免,杖刑一百五十,禁足半载思过。白之韬贵为帝师,今贬为庶民,遣返原籍。”
李启暄凭着最后一口力气,沉声道,“退朝!”
文武官员悉数拜退,他扶住金龙扶手狠狠跌坐在龙椅之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他终于明白什么是高处不胜寒。
诏书由奚朗亲手拟好,那一字一句,都让他心中滴血。他遣人将这催命符送达东宫的青云殿,一同传达的还有白氏三人及明威副将战死镇西关的消息。白子鸿并未诉冤,也未落一滴泪,他进入左室,从衣箱中拿出一套最为素净的白衣换上,而后便跟随亲卫军去了刑罚司。
经年偏爱,化作入骨恨意。这白衣最能显血,就让李启暄看看,他还有多少血可流。
那一日,宫里静的出奇,直到李启昭出现在刑罚司外,哭喊着白子鸿的名字。这青年唤着他子鸿哥,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玄铁门,当那泼水落地声响起,李启昭只觉天塌地陷。
“子鸿哥!”
随着木杖打落,李启昭心惊肉跳。他那原本澄澈的双眸笼上阴翳,再化为汩汩浊泪溢出眼眶。这青年用十指扒住铁门上的铜钉,却仍支不住自己的身子在这杖刑声中一点点瘫软下去,直到他跪倒在这口露天黑棺前。
这一处黑棺,葬送了李、白两家的君臣之谊,葬送了白子鸿和李启暄的情意。
去往坤泽学堂的御道上,吴贤仁将另一道诏书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盘白绫。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吴贤仁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犹如暗处双眼幽亮的饿狼,时刻准备将獠牙刺入猎物的皮肉,咬碎它那身硬骨头。
跨过高坎,他清了清嗓,展开诏书宣读。
“朕已查明白氏通敌叛国,罪当株连九族。念及夫子情谊,特赦贬为庶民,遣返原籍。”
他假惺惺的扶起白之韬,将圣旨塞入他掌心中。
白之韬双目间布满血丝,眼睑红肿的模样证实他已然知晓军报。他那眉峰紧促形成一字川流,嘴角起伏则尽数藏在白须之中。
“吴大人当真好心,想必今日我已无命走出这道朱门了。”
沙哑的嗓音挫着吴贤仁的耐心,将死之人,自己也无需废话。他一扬手挥退左右,抓起白绫扔向白之韬。此时,他那为权势而疯狂的嘴脸再无隐藏。
“白家大势已去,你亦如是!我今日便要亲眼看着你这玉麟臣子,殒命于这三尺白绫!”
白之韬拾起沾尘的白绫,双足灌铅,艰难地移向内室。他如今只明了一件事,太子会保鸿儿周全。而白家,尚留有一凤。
他踏上席案,抬起苍老枯褶的手将白绫系上房梁,在饿狼的注视下,蹬走脚下垫板,随这一声沉闷的响,白绫如银蟒般绞断白之韬的最后一根傲骨。又随着这声响,使多少事物轰然崩塌。
重铁门缓缓开启,李启昭猛的起身却双腿一软绊倒在石坎上,刑罚司的人慌忙来扶,却被他狠狠甩开。他跌跌撞撞来到白子鸿面前,看着那沾水的发,血肉模糊的伤,还有那已然了无生气的面容…李启昭夺过木杖狠狠打在处刑人的躯干上,而这敲打声却惊醒了刑凳上的人。
“存…存理,不可…”
白子鸿吐出微弱的气音,努力抬手去抓李启昭的衣摆,却再度昏厥。
李启昭怕了,他扔下木杖慌忙抱起他的子鸿哥向青云殿奔走。血液已向白衣四处蔓延,他手掌托举处已无完肤。李启昭看着子鸿唇上那深而杂乱的齿痕,找到了安静的原因,他不敢去想,这一百五十杖他是如何硬撑过来的。一路上,温热的血液环绕手指再滴落石板,像是一根根针,狠狠戳进他心里。他知道兄长迫不得已,但却难以说服自己。
“快传太医!”
李启昭的声音响彻东宫,他匆忙将白子鸿伏面于床,不敢再碰他身上的伤口。芙蓉和香兰匆忙将烧好的热水端来,这便小心翼翼的用剪刀剪开破损的白衣,为公子清理伤口。太医被李启昭拉进青云殿中,直推到白子鸿床前。青年听见这人倒吸一口凉气,但他却对之下了死命。
“他若有半点闪失,我就要你一家老小与他陪葬。”
李启昭说罢,便将这里的一切交由芙蓉和香兰处理,自己则匆忙赶去金銮殿上寻找皇兄的影踪。但当他赶到金銮殿时,同他一道进来的竟是吴贤仁。
“陛下!帝师他,他自尽了!”
李启昭愣在原地,他不可置信的看向龙椅之上的李启暄。可李启暄却双目无光,连喜悲都没有一丝流露。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吴贤仁刚退出大殿,李启昭便再也受不了他这个皇兄的所作所为。他当年出宫游历,为与坤泽一个天理昭昭。他如今忠奸不辨,黑白不分,还谈什么天理昭昭!
“臣弟,自请封王!望这封地,离辉都越远越好!”
李启暄看着阶下的青年,心知连他都要弃自己而去了。好一个孤家寡人,是他活该。
“父皇为你留了一块芝州惠王的玉牌,你去安泰殿取来吧。若想出辉都,我随时应允。”
“李启暄!你知不知道子鸿哥今日受刑,把自己一身白衣染得血红!你若要算计他,又何必假装掏了自己的真心!”
青年负气离去,李启暄也走出金銮殿。他没有脸面去青云殿看望那遭受活刑白子鸿,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最想看的模样,竟被自己亲手毁了。或许,白子鸿穿上白衣,就是为了报复自己吧。
大牢幽暗,火光照墙,那黑锦金龙徐徐行于狱道之上。他来此处,遵照父皇的意思,留下白家文臣为自己所用。他驻足木栏前,这木栏以里,石墙两侧,分别是白子钦和白子鹄。
“达凤,叔凤。”
“把嘴闭上!不要脏了我们的字!”
“王导公忠,你们二人可曾听过?今日,只要你们肯与白之疆他们四人划清界限,我便放你们出这天牢,续任官职。”
“李启暄,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亲手把我胞弟交给你。”
王导公忠。白子鹄仍然记得当年白子鸿回答说,如是血脉至亲理应拼死相护,就算是造反,也绝不出卖背叛。可如今这个被白子鸿带起来的人,竟要他与自己的父兄划清界限,来寻求苟活的机会。
“他们是忠良之士,又不是乱臣贼子,我们为何要与他们划清界限?就算你能把我二人救出去又如何,不过是给个闲散官职,表面上承恩受惠罢了。你忌惮我们,而我们只能忍辱负重,却永无可以报仇的时日。”
“我再问你们一遍,愿不愿意划清界限?”
白子钦的话没有一句是错,而李启暄给的机会也是有限的。他看着这兄弟二人隔着石墙给出了相似相近的答复,
“我们白家儿郎性子烈,做不得侍奉仇家的美差。”
“我们性子烈,宁死不会屈。”
李启暄冷哼一声,转头便离开了此处。待他走后,狱卒向关押邢玉言和白序恩、白序泽三人的牢房送去了三碗汤药,他钳住那女子的颊侧,将这毒药先灌入了她的口中。继而是白序恩,最后则是白序泽。
两位年仅四岁,曾被白子鸿看作前路所向的小公子,就此夭折。而此时的白子鸿伤痕累累,于床褥之上气息奄奄。他从未如此接近鬼门关,他甚至看见何以归正在前路上等他。
“何…以归…”
他好不容易再次抬起的眼睑悄然合拢,可他唇角带笑,笑得欣慰。
“殿下饶命!臣等定当尽力救治!”
李启暄还是忍不住来到青云殿内看望被自己恩将仇报的男子,这男子确如李启昭说的那样,鲜血浸白衣。他进来时,听见这些庸医又在说白子鸿已然无药可救。当即大发雷霆,将那桌上茶壶掷碎于地。如十二年前一样,白子鸿没有起来教训他。
他行至床前,探手于白子鸿身前,一把扯住那衣襟将白子鸿提起小半。他不顾此人疼得眉头紧锁,只是恶狠狠地胁迫着。他要这儿郎知道,没有自己的应允,别想入那鬼门关。
“白子鸿,你今朝,又要朕在你这脚踏上,守上几月?”
青云殿内,无人敢拦他。唯一敢教训他的人,正在他面前,垂垂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