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起身,牵引腹上疼痛,这才慢慢回想起昨日发生的一切,低头一看,腹上伤口已被包扎妥当。他踉跄着奔出房间,胡乱地又冲进隔壁一间房,迎面就看到夏侯玄面色如灰地抱着一个婴儿襁褓,坐在昏迷未醒的李惠旁边……
“这……?”望着那个没有一丝生息的襁褓,他有些迟疑。
夏侯玄慢慢抬起头,只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李惠醒来,望着她的“孩子”,悲恸难耐!
她是“妙手惠姑”啊,救过许多人,却独独救不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他们夫妇二人在书信往来中曾憧憬了许久,从起名字,到将来如何抚育长大……唯独没想到,他刚一来到这个世上,便是没有声息的。
李惠体内不足之症一直未曾根除。又淋雨早产,伤了根基元气再难恢复,不久便积郁成疾,缠绵病榻。
青龙二年的冬日异常寒冷,李惠的身子越来越瘦弱,她本来就瘦,此时,唯剩一双月牙般的眼睛明亮如初。
“对不起,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夏侯玄心疼地拥着妻子,抵着她的额头,以指腹摩挲着抚了抚她日益消瘦的脸颊。
“惠儿,你后不后悔从齐地百草山来到京城?”
李惠的眼睛弯了弯,她有一双月牙般清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似会说话一般,在她刚到夏侯府时,是有些不安羞涩的后来渐渐融入府中,是清新灵动的暗暗喜欢上长公子夏侯玄时,是忐忑躲闪的嫁为人妇后,是溢满幸福的……如今,这双眸中的神采,却是一日一日暗淡了下去。
她勉力笑了一笑,声音虽然低弱,眼中笑意却是发自肺腑的,“怎么会呢,能到夏侯府,结识玄哥,再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之事,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李惠昏睡的时日越来越久,初始时一日间能醒上一两次,后来,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两三天难醒一次,脸色也一日苍白过一日。
偶然天气晴暖时,夏侯玄把李惠抱到院中小花园前的软塌上,晒晒太阳。在日光拂照下,她的脸颊上竟然浮现出一点点久违的粉意。
有一次她醒来时,欲言又止。
“玄哥……”
“夫人想说什么?”
“……我看府里的莲儿姑娘不错,家世清白,心灵手巧,模样又好,不如,将她收了房吧?……”她本身便是大夫,自知时日无多,是真心实意想给丈夫挑个好姑娘,好让夏侯家有后。
莲儿二十出头,原是程晚秋的侍女,程晚秋亡后,她无处可去,夏侯府收留了她,李惠嫁给夏侯玄后,她就跟着做了李惠的侍女。
李惠生出这个念头后,在清醒时分,试着转弯抹角跟丈夫提过几次,但夏侯玄每次都劝她好好调理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夫人,莫要乱想,好好养身体……”
“我担心……”她眼睛开始忍不住泛潮。
“莫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事。”夏侯玄用力揽紧她。
他已失去了妹妹,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妻子。
小雪节气,竟然是晴天。冬日花园里有些萧索。百花凋谢,尚未到梅开时节,只余些翠竹,随风潇潇。
李惠在软塌上睡了大半日,似在做梦说胡话一般,口中忽然喊了一声“畅儿!”便猝不及防地自夏侯玄怀里睁开眼,一双眼竟然绽出些笑意,亮如初升的弦月一般。
她的声音微弱断续却清晰,“玄哥,我刚刚梦到畅儿了,喊我娘呢……”
先前分隔两地靠书信鸿雁往来时,他们夫妇已经替腹中孩子取好了名字无论男孩女孩,皆取个畅字,愿其如沐春风,一生和畅,一世安好。
夏侯玄以掌轻抚她背,帮她顺着气,轻声哄道:“可有听到喊爹么?”
“好像有……兄长等我一会儿,我再闭眼仔细听听……”
“好,我等你……”紧紧地揽着她入怀。
怀中,一双新月般弯弯的笑眼慢慢阖上,羽睫簇簇轻颤着,如蝶翅敛合一般,自此再未睁开……
翠华山下,夏侯玄牵马回望。眼前纸灰飞扬,黄叶翩跹。
算至今日,他的妹妹,他的妻儿,已经在地下躺了整整十年了。
他生命中最亲近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因司马师而死,一个因救司马师而亡。
夏侯玄自此孑然一身,再无续娶,孤身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