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时辰以后,苏瑶娘一脸严肃地出现在张易之屋里。张易之拉着方阿拾跑出来,急乎乎地问:“大嫂,怎么样,人走了么?” “走了。”苏瑶娘在榻上坐下,脸色铁青。 听说麻烦解决了,张易之顿时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亲昵地挨到苏瑶娘身旁。“她自己走的?” “那胡姬犟得很,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还是安家的人来了,才把她带走的。” “安家的人?安家的人找到这里来了?” 凤眉给泡了上好的茶叶,苏瑶娘啜了口茶水,冷冷地说:“安家的人不知道她在这。她是偷逃出来的,身上带了行囊,看样子是想等着明早出城的。” “逃就逃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苏瑶娘皱了皱眉:“她想来见你最后一面。” 这一下,张易之总算静默了。方阿拾靠着他,一脸揪心:“那她现在……不就又被抓回去了么?” 苏瑶娘看着她,心疼地说:“五娘,你也知道那胡姬的事?” “知……知道。” “五郎!”苏瑶娘忍不住呵斥张易之,“瞧你做了什么好事,连你媳妇都跟着遭殃!” 张易之不乐意,指着方阿拾辩解:“她遭什么殃了?我又没抛妻弃子,我对她好着呢!” “算了算了,我不想管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苏瑶娘气得捂住了心口,“总之,人我给你赶跑了,下回别再把这种事惹上门!” 送走了苏瑶娘,方阿拾怯生生地问张易之:“玛黛她……她被抓回去之后,安家会怎么对她?” “不知道。”张易之没好气地说。 “会打她么?” “不知道。” “我担心——” “——担心什么?轮不上你担心!”张易之粗暴地把她推到床上,“你只要担心我的事就够了,别的事少操那份闲心!” 七月初八一早,安家就派人传了口信过来:玛黛死了。 她是被安绍期活活打死的。小产之后,玛黛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大好,没扛多久就断气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张易之和方阿拾刚起床不久,张易之穿好了衣裳,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方阿拾也梳完了妆,同样呆坐了好一会儿,彼此都不吭声,直到凤眉领着小颉进来,才终于打破了沉默。 “主母请五郎和五娘过去说话。” 张易之倏地站起身。“我就不去了。曹奉御交代的公务还没做完,没工夫听她闲扯。” “郎君,”方阿拾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郎君今日还去当值么?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去安家那边看一看?” “胡说八道什么,”张易之忽然间火冒三丈,“安家死了个小妾,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可……”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要是收拾好了就去见阿娘吧,我晚上再回来陪你。” 方阿拾猜测,韦氏多半已经收到了风声,知道昨晚张易之捅什么篓子了。果不其然,韦氏见到了方阿拾,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叫玛黛的胡姬,是不是五郎干的好事?” “阿家……” “说实话,是或不是?” “是……” “五郎怎么没和你一起?是还赖在屋里不出来吗?” “郎君……郎君去当值了。” “出了这样的事,他还能一如往常地去当值?” “是……” “混账!” 韦氏很生气。她生气起来的时候,眉间会扭成非常明显的川字,原本用厚粉盖住的皱纹,也会因为面部表情的丰富而变得明显起来,使得她变得非常有威慑性。一方面,方阿拾被她吓得浑身发抖,而另一方面,韦氏的介入又让她瞬间有了定心骨—— 总算是有人正经搭理这件事了。 “阿家,”方阿拾战战兢兢地问她,“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韦氏扶额。“还能怎么办?你赶紧去拾掇一下,一会跟我一块出门。” “去哪?” “去安家!谢罪!” 载着韦氏和方阿拾的马车从嘉会坊驶出,一路狂奔向北面怀远坊的安家宅邸。车上除了韦氏、方阿拾、小颉、凤眉以外,还有一个方阿拾较少见的婢女,平日是侍候苏瑶娘的,不知怎的也让她一起跟着,反而苏瑶娘不见人影。 “阿家,大嫂呢?” 韦氏正坐在车里闭目养神,眼皮抬都不抬一下:“身子不太舒服,让她在家里休息了。” “不,不太舒服?要紧么?” 韦氏不搭腔,小颉拉了拉方阿拾悄声道:“娘子别问了,大娘子也是被那胡姬的死给吓着了,这会还有些缓不过来。” 那陌生婢女也开了口:“我家娘子觉着,要不是她喊了安家的人来,那胡姬也未必会落得如此下场,所以痛心得很。” “她做得对。”韦氏忽然说,“既然是安家的妾,就该由他们安家的人来处置。是五郎不对,招惹谁不好,偏要去招惹安家的女人?” 对安家的畏惧和忌惮,韦氏毫不掩饰。她在自家人面前耀武扬威,可一见了安家的人,就变成了低眉顺眼的小妇人,半点脾气都没有。她原本想面见安家的当家主母翟氏,翟氏是那鼎鼎大名的凉国公安元寿的遗孀,安绍期的母亲,也是安家实际的掌权人。像这样的角色,自然是不会轻易见一个七品小官的妻子的,于是安家只遣了安绍期的嫂子冯氏,在外院的小厅里和韦氏虚与委蛇。 “哦?你说玛黛那贱婢?是,昨晚是死了,连夜就让人拎了出去,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 冯氏看都不看韦氏一眼,说到玛黛时,情绪也不见任何波澜,冷淡得令人心惊。韦氏连忙赔笑说:“是我们家五郎那兔崽子,做了对不住西市令的混事……” 冯氏噗嗤一笑,悠悠地抬起头来,眼光瞟向了方阿拾。自打进门起,方阿拾就一直躲在韦氏身后,吓得没敢吭声。“这就是你们家张五郎新娶的媳妇?” “是,是。五娘,”韦氏把方阿拾叫上前,“过来,见过冯娘子。” “不必了。”冯氏玉指一挥,眼里满是不屑,“我就是想看看,名满长安的张五郎究竟娶了什么样的绝色,这么一瞧,也不过如此嘛。” “五娘愚钝,让冯娘子见笑了。” “韦娘子,听说你这儿媳,是邢和璞算过的‘贵夫命’,是么?” “这……” “哎呀,这么一个大宝贝,竟然让你们给抢着了。”冯氏似笑非笑地说,“说来也真是造孽,我们家六弟有眼无珠,娶了那么个不忠不贞吃里扒外的贱货,最后还给折了。” “有眼无珠的是那胡姬,真正不知好歹!” “相比之下,你们家张五郎倒是幸运,先有贱婢对他念念不忘,后又有新媳妇替他转运,真是羡煞旁人呐。” 韦氏急道:“娘子啊,您这么说,我……我们真是无地自容呐!” “好了好了,不和你们说笑了。”冯氏又回到原先那种冷淡的态度,“不过是个贱婢而已,没了就没了,我们安家向来是不计较这种小事的。” 韦氏终于松了口气:“都说大人有大量,冯娘子果真——” “奉承的话就少说点吧,”冯氏干脆地打断了她,“大老远地跑过来一趟也不容易,你带来的金银首饰,我们就都收下了,阿家会念你这一片心意的。” “多谢娘子!那西市令那边……” “六弟是有些不忿,不过男人么,过两日再有个新的女人进来,他也就忘了,不会记太久的。” “说到这个……”韦氏似乎早有预谋,谄媚笑道:“今日我带了个婢女,权当做是给西市令的赔礼,还请冯娘子不要嫌弃。” “哦?” 韦氏转身,向苏瑶娘的婢女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向冯娘子问安?” 方阿拾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带上苏瑶娘的婢女,不为别的,就是要将她作为赔礼送给安绍期。韦氏心里早算计好了,像安绍期那样的好色之徒,只要有新的女人填补玛黛的位置,他就不会太过将这桩夺妻之仇放在心上,与其干等那女人的出现,不如直接从家里挑一个模样品性俱佳的送过去,顺利的话,还能时不时地吹吹枕头风,对张家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冯氏上下打量着那婢女。韦氏的用意,她心里明镜似的。对冯氏来说,玛黛并不干她什么事,安绍期也不是她男人,这些乱七八糟的风流韵事,再怎么搅和也不会搅和到她身上去,也就无心非要为难韦氏。大户人家之间相互赠送婢妾,在那时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既然韦氏已经拿出了诚意,冯氏也就乐得做回顺水人情了。 “韦娘子如此有心,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我会转达给六弟的。” 韦氏这条老狐狸,简简单单的一个举动,就把难堪的局面化解了大半。皆大欢喜之间,只有方阿拾为那婢女的未来由衷地感到担忧。 她不知道苏瑶娘为什么同意这样的做法,也不知道这婢女何以毫无怨言地答应做这样的自我牺牲,毕竟安绍期是什么样的畜生,如今大伙都应当知道了才是。可既然事已成定局,方阿拾也无力回天,只好在离开前悄悄找机会问了那婢女: “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子的话,婢妾名唤玉翠。” “玉翠……”方阿拾拉着她,情真意切地说:“千万照顾好自己呀!” 玉翠愣了愣,好像方阿拾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似的。离开安家时,她把一行人送到了坊外。凤眉告诉方阿拾,车子快要转出坊门的时候,玉翠朝他们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方阿拾听了心里一动,忽然动情地对凤眉说:“凤眉,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你受那种委屈的。” 凤眉也是一愣,和玉翠的反应一模一样。过了一会,她才按了按眼角说:“要是所有人都能像娘子一样心疼我们,那该有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