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娘怀孕,算得上是张家这一年里最大的喜讯了。正值这一年的中伏日,方阿拾带着凤眉前去探望,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婢女们进进出出,一派忙碌景象,屋里则人声鼎沸,好像挤了足足有百来号人在里面,闹哄哄的像个大杂院。 方阿拾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当下就打起了退堂鼓。听说是苏家来人了,她就果断抛下了凤眉,好让她有机会与前主人叙叙旧,自己一溜烟逃到了书斋,准备给自己找多几本新的传奇小说打发时间。 她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确定里头没人了,才径自推门进去了。书斋是张家藏书最多的地方,狭小的空间里,除了窗户边上有一角摆了书案以外,其余密密麻麻的都是书架。书,字画,甚至还有些瓷器,都乱七八糟地搁在架上,人在书架间穿梭而行,借着窗口透进的阳光,还能看到灰尘在空中飞舞,一眼望去,每一处都活像个无人问津的旧书铺。 方阿拾捂着鼻子,埋头在书堆里找了一通,才艰难地掏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李娃传》。只凭这点战利品,已然是不能满足她现下的阅读需求了,于是又在屋里晃悠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书案上。 案上物件不多,一方墨汁半干的砚台,一支没来得及洗净的狼毫小楷,一本翻开来写字写了一半的书册,如是而已。受好奇心驱使,方阿拾上前翻了几页,心里涌出了一堆疑问。 亓公子,月娘,慧娘……这人名,难道不是《相思怨》么?再看情节,都是方阿拾未曾看过的,却又与上一册无缝相接,想来应是还未问世的下册。 可这就奇怪了。这本《相思怨》下册,并非是街上售卖的那种拓本,书上的笔迹相当潦草,内容也只写了十来页,往后都是一片空白,显然是刚动笔不久,距离完本应还有一段时日才对。对此,方阿拾只能联想到一种可能—— 写《相思怨》的人,就在她身边。 会是谁呢?阖府上下二十几口人,不说文学造诣问题,谁能有这闲情来写这种传奇小说? 谜题很快就解开了。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呵斥:“把书放下!” 方阿拾丢下书,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恰好见一男子跨入书斋,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容与张易之有几分相像,好像在哪见过,却又想不太起来。男子把她从书案边拉开,面色不快: “你是谁?这书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他一出声,方阿拾就反应过来了:这年纪,这模样,这气势,除了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阿翁,还能是谁?于是做媳妇的慌忙向他行叉手礼:“五,五娘见过阿翁,问阿翁好。” “五娘?”张希臧重新看回她,终于是把她认出来了。“是五郎的媳妇?” “是我。阿翁今日不当值么?” “今日中伏,不必当值。你来这做什么?” “我,我来找书看。” “书?什么书?” 方阿拾老老实实地把战利品呈给他看。“是这本,《李娃传》。” 张希臧明显对《李娃传》不太感冒。他皱了皱眉头,把《李娃传》扔回给方阿拾。 “你看过了?” “《李娃传》么?没,还没来得及看——” “我说的是《相思怨》。”张希臧微眯着眼,气势惊人。“你看过了?” 方阿拾只能坦白从宽。“看了,但没仔细看。” “看过上册?” “看过。” “如何?”做公公的已经在书案后坐下了,做媳妇的还只能战战兢兢地原地傻站着。 “呃,挺好。” “怎么个好法?” “这个……” “月娘和慧娘,你喜欢谁?” “都不大喜欢……” “书里你最讨厌谁?” “亓公子。” “为什么?” “他辜负了月娘,又辜负了慧娘,到头来谁都对不住。” 来不及细想,方阿拾就此脱口而出。她还等着张希臧问她下一个问题,可做公公的显然已经没了这心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开始撵她:“没事了,回去吧。” 方阿拾求之不得。出门时,张希臧又叫住了她,面无表情地给她留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五郎顽劣惯了,改不了了,你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方阿拾头脑一片混沌,只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就飞也似地逃开了。 方阿拾花了足足一个上午的时间,差点画了个人物关系图,这才把张希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捋清楚了。 原先她和凤眉都以为,瑾娘的故事是照着《相思怨》编的,如今看来,《相思怨》本就是张希臧拿自己与徐氏的故事做原型写的,书斋里未完的手稿,就是最好的凭证。对此,方阿拾内心竟然有点儿小兴奋—— 想不到,老头儿竟然还有这种技能点! 方阿拾感慨万千。这两日,当她捧着那《相思怨》长吁短叹、喟叹连连之时,又怎么会想到,写书的人就近在眼前呢?午间凤眉一回来,方阿拾就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了这一惊人发现,遗憾的是,凤眉不仅平静得有点儿败兴,还有些豁然开朗的样子。 “原来如此,参军他时常不见人影,是在书斋里写这些个玩意儿呀。” “怎么,你们都不觉得稀奇么?” “这有什么,”凤眉笑道,“如今写这些的人多了去了,没什么好惊讶的。” 作为唐代最流行的娱乐文学形式,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其中还包括许多大文豪,确实都曾涉猎过传奇小说的写作。譬如元稹,他那后世流传甚广的《莺莺传》,就是中唐时代唐传奇鼎盛时期的代表作。唐代不论官员或百姓,总体文学造诣都达到了巅峰状态,除了着迷于唐传奇的阅读体验以外,对于唐传奇的创造热情也高涨得惊人,但凡识点字的,都愿意写出来试他一试,更何况是张希臧这样的文人呢? 再说了,原本大家都觉得,张希臧就是个不务正业,耽于玩乐的人。如今说他在写传奇小说——“也就不怎么令人感到吃惊了。” 有那么一会,找不到共鸣的方阿拾显得有些失落。好在凤眉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长秀被蛇咬伤这件事,娘子听说了么?” “没呢。”方阿拾摇头,露出担忧的表情:“被蛇咬伤?什么蛇?” “嗯……好像是青竹蛇吧。我记着,应该是青竹蛇来着。”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上。彼时韦氏与苏家人正在屋里闲话家常,忽然张昌仪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要请医士去给长秀治伤,一问之下才知道,今早有一条青竹蛇潜入府中,隐匿在了花圃一带,长秀经过时不小心踩了它一脚,受了惊的青竹蛇一跃而起,在他脚踝处狠狠咬了一口作为报复。长秀回屋后,只觉得伤口剧痛难忍,紧接着又开始头晕发热,呕吐不止,其中还间或夹杂了鲜血,这才吓得张昌仪前来搬救兵。 韦氏平日虽不很待见长秀,但见宝贝儿子面如死灰,活像世界末日要到了似的,这才不情不愿地遣人去请医士。说来也算长秀倒霉,平日来往密切的医士刚好出远门,要等傍晚才回得来,邻近其他会看病的,听说是蛇毒,都各种找借口推脱,就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为了确认张昌仪没有夸大事实,凤眉还跟几个好事的婢女前去探望了一番,结果都被长秀中毒的样子给吓了回来。 她是这么形容的: “他就跟条虫子似的躺在那,双眼通红,浑身肿胀,还一直颤抖个不停,三郎就一直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哭呀哭呀哭,看那情形,大家都说,长秀这回即便命大侥幸活了下来,人恐怕也就废了。” 方阿拾听罢,忽然面色凝峻地说:“哎,凤眉,咱们也去看看吧。” “看什么?”凤眉一头雾水。 “长秀呀。” “那屋现下乱得很,娘子就不要过去瞎掺和了。” “不瞎掺和,我的意思是……”方阿拾一脸认真,“没准,我能救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