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年间,在河北道定州义丰县小扈村,有一户姓方的农户,村里人习惯喊这家男人方老黑,喊他老婆方阿娘。方老黑和方阿娘劳作了一辈子,这些年来田地收成不差,攒下了不少家底,到证圣元年,两口子操心的事情,就只剩下女儿的婚事了。 方老黑和方阿娘总共生了三个女儿。这一年,大女儿方阿涂十六岁,二女儿方阿拾十五岁,三女儿方阿妙十四岁,响应国家鼓励早婚早育的号召,都已经顺顺当当地到了可以出阁的年纪了。 从年前开始,方老黑和方阿娘就开始对三个女儿的出嫁形势做了全面分析和规划。唐朝人谈婚论嫁,尤其注重门第观念。在唐代上层贵族中,有著名的“五姓七家”,也就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七家山东旧士族,在谈婚论嫁时最受人追捧,“崔卢李郑王”家的女子,在唐朝人眼里甚至比公主还吃香。 从前这七家人嫁女儿,一般也只在这七家里选女婿。为了打破这些山东旧士族的地位特权,建立以李唐皇族为中心的贵族新秩序,初唐时期,天子曾颁布过一道《禁婚令》,“诏后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卢泽、卢辅,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为昏。”要求这七家人不准再内部通婚。惊动天子以法令约束,可见当时众人对门阀家世何其追捧。 和“五姓七家”相比,方家虽然只是一个农户家庭,家世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同样也讲究“门当户对”。方家嫁女,最可能的选婿对象,仍是义丰当地的农户或商家,而在这个范围内,方老黑认为,自己的三个女儿,都有着绝对的选择优势,甚至博一搏乡绅、小吏之流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方老黑凭什么这样有信心? 先看大女儿阿涂。在义丰当地,阿涂早以“美貌和顺”闻名,不夸张地说,好几年了,不知道有多少义丰的男子都在盼着等着她宣布待嫁的这一天,选个好人家?不愁。 再看三女儿阿妙。阿妙年纪虽小,但伶俐聪明,活泼可爱,此外敲算盘敲得特别精,干活也勤快麻利,那些家里做生意的,很多都好这一口,也不愁。 至于二女儿阿拾…… 凭心而论,与阿涂和阿妙相比,阿拾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资本。她虽识文断字,但长相平庸,好吃懒做,与人交谈时,还常常显得有些愚钝,一般情况,这种媳妇,许多人家都是避之不及的。 但这个方阿拾,偏偏就是个特例。 起因还要从七年间的一个夏天说起。八岁那年,方阿拾躺在家门口边流口水边晒太阳,一个面相清瘦的中年男子从门前经过,跟她讨水喝。方阿拾懒洋洋地舀了瓢井水给他,男子摸了摸她那一头刺猬般的头发,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后,拿出了一拨竹签摆卦。正好卖鱼的刘四娘顺路经过,他就对她说:“这小娘子,命了不得。她是天生贵夫命,就算是卖油郎娶了她,也是要翻身做贵人的。稀奇,稀奇。” 卖鱼刘四娘见识广,人脉多,一眼就认出这男子,就是当时声名鹊起的方士——邢和璞。 唐朝人重视门第观念,更听信方术之言。李淳风、袁天罡、张果等方士,常常出入宫廷,甚至为天子出谋划策,因此民间对方士之言深信不疑。经刘四娘之口,不出一个时辰,全义丰的人都知道方老黑家出了个女宝贝,邢和璞的一句话,轻轻巧巧地就把方阿拾拱上了天。 也因此,本该最不吃香的方阿拾,因为有了邢和璞的加持,突围的可能性反而大大提升了。 心里有了谱,新年一过,方老黑和方阿娘就对外放出了要嫁女儿的风声。那一天起,提亲的人就踏破了方老黑家的门槛。其中,一成是冲着阿涂来的,一成是冲着阿妙来的,剩下的,全都指名说“是要向方家二娘子提亲的”。并且,提亲的人,身份还大大出乎了方老黑意料。 王三娘带着两个小厮,扛了两箱纳采礼,在方老黑家门外已经排了一天的队了。她拼了老命,终于从队伍后端挤到了最前排,眼看着方阿娘准备要闭门谢客了,王三娘马上抓住时机,扯着嗓子高喊: “长安雍州司户参军向方家二娘子提亲,二娘子可有福咯!”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司户参军,算大官么?不算。司户参军在唐朝,是主管户籍等事务的官职,长安县在雍州管辖范围内,雍州司户参军为正七品下官职,在文武百官之中,只能算是个芝麻官,但在区区农户看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先前就曾说过,唐朝人重视门第,即便是七品芝麻官,谈婚论嫁也会找同样的小官吏门户,不会轻易屈尊向普通农户家求亲。更何况,提亲的,还不是本州的司户参军,而是长安城里的京官。 由此可见,方阿拾的“贵夫命”是多么吸引人。 方老黑和方阿娘连忙把王三娘迎进屋。方老黑纳闷:“长安的大官,怎么会惦记上我们?” 王三娘答:“你说巧不巧,这位张参军和他家的韦娘子,老家都是咱们义丰的。二娘子金贵,名声远扬,韦娘子对我千叮咛万嘱咐,非要我把二娘子求回去,求不到,往后都不让我上他们家去了!” 王三娘是长安媒人界里的一把好手,一张嘴能把死人给说活过来。媒人这个行当,为了成事,少不了要添油加醋一番的,不过这一次她倒没有说假话。临走前,张参军的老婆韦氏确实是这么跟她说的: “王三娘,这门亲事要是说不成,往后你就别想再踏进我们家门!” 王三娘嘴上直应“好”,心里却冷哼一声:啧,老子没长进,就想指望讨个好媳妇转运,真不知羞。 她在圈里混迹多年,长安城里大小人家的底细,她是最清楚的。雍州司户参军,姓张,名希臧,字怀安,定州义丰出身。张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而今能在京城里占个位置,全靠有个叔叔张行成,贞观年间做过宰相,于是先后提携了侄子们到长安城,张希臧和弟弟张鲁客都是沾了他的光,才各自捞到了一个小官职。 张希臧的弟弟张鲁客,字彭先,性情耿直,办事可靠,兢兢业业了好几年,奋斗上了一个长安县令,或多或少还算能在自家地盘里说上点话。跟弟弟截然不同,张希臧为人不知上进,整天耽于玩乐,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还只是个七品司户参军,不上不下,同僚之间说起他,都只有三个字:瞧不起。 好在早些年,张家家里还算殷实的时候,张希臧的父亲给兄弟俩都置办下了不少土地。倘若张希臧能安守本分过日子,倒也一世无忧,只不过偏偏又娶了个花费无度的老婆,儿子们仕途也不算顺利,这些年下来,虽然场面上还过得去,但内里恐怕也快要坐吃山空了。 王三娘心想,兴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韦氏才心急火燎地想讨方阿拾这个头彩。 要说匹配婚事,张家确实有一个年纪正好的。这家的老五,名易之,正好十九岁,人生得俊美风流,又常年混迹在脂粉堆里,“张家五郎”的声名,长安城里的夫人小姐们无人不晓,韦氏对他也是格外疼爱。早些时候,王三娘还曾琢磨过,这样一个风流人儿,不知怎样的姑娘才能入得了他的眼?万万没想到,这便宜最后要被这又丑又懒的乡下姑娘给捡走了。 一说是长安城里的张五郎,在场跟着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里,也是有人知道一二的。于是有一位就说: “张参军家的张五郎,那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专爱钻美娘子的闺房,娘子们都拿他当心上人,二娘要是嫁过去,那可是要累得慌咯!” “呸,胡说!张家郎君生得好看,就总有人想作践他名声,这种人,我王三娘最瞧不上了,下作!”王三娘不愧是资深媒人,颠倒是非张口就来,说假话一点都不脸红,管它真真假假,能说成才是最要紧的。为了巩固战果,王三娘决定抛出最终的杀手锏。 “方家的,你们要是信不过,我给你看个东西定定心。” 她命小厮把礼箱搬进来。方阿娘直勾勾地盯着,问:“这是彩礼?” “这不是正经的彩礼,只以此表一表参军和韦娘子的诚意。” 方阿拾凑近来,像野犬一样嗅了嗅,说:“一股子染料味儿。” “嘿哟,二娘子鼻子这么灵?” 方阿娘应道:“天生的狗鼻子,灵得很,隔壁鲁七哥还找她帮忙闻草药呢。” “真厉害,一点没说错。”王三娘当着一众敌手,气势如虹地打开了第一个箱子,里面置满的,都是上好的彩布。“您敲瞧,这里有彩布二十匹,给大娘子和三娘子出嫁做衣裳,够不够格?” “够,够!”方阿娘赞叹了一下,看向第二个箱子:“那这个是……” “点心,还有酒。”方阿拾抢先说。 “不错不错,”王三娘打开第二个礼箱,“这里有郎官清、阿婆清、新丰酒各一坛,余下的都是长安时下最好的吃食,保管你们都没尝过。” 紧接着,王三娘摸摸装彩布的箱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大钱袋。 “除去这些,还有八百贯的礼金。”王三娘挺直腰杆,环视一周,“八百贯,眼下还有谁拿得出这数目么?” “八,八百贯!” 谁都不敢吭声。“贵夫命”虽诱人,但八百贯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是司户参军这样的人家,也不是轻易拿得出来的。 看来这回,张家可是下了血本,志在必得的。 方老黑先回过神来,义正言辞地说:“二娘的婚事,我们说了不算,须得二娘点头才行。” 方阿娘哆嗦着拍了拍方阿拾。不知何时,她已经拿了一块点心吃了起来。“二娘,你看,如何?” 一屋子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方阿拾身上。方阿拾艰难地咽下了一口糕点,想了又想,终于憋出了两句话。 “有饭吃么?” “有,多得很。” “能少干活么?” “有的是人帮二娘干。” 方阿拾把觊觎已久的胡饼塞进嘴里,只留下这么句话:“那就这家吧。” 武周证圣元年,定州义丰小扈村方氏阿拾,就这么随随便便交出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