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过后某个周五,中餐厅里接了一个外送宴会的单子,整个后厨烟熏火燎的忙了两个小时才把几个硬菜做完。一下午我脚不沾地的在餐厅里楼上楼下转着圈打杂,下了班回到家里,累得好像老了二十岁。刚摘下围巾脱掉外套,到了一杯水还没来得及喝到嘴里去,外面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来了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搪瓷杯去开门。 埃里希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古往今来德意志青少年招牌装束——低领无袖羊毛马甲内搭白衬衫——手里握着几个鸡蛋,十分热情的跟我打了个招呼。 也许我也该跟他打个招呼,可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来干什么?” 他抬了抬手,用变魔术的语气说到:“给你送鸡蛋!” “为什么要给我送鸡蛋?”我哭笑不得。 “谢谢你上次给我送帽子。”他正色道。 “这没什么,反正帽子又不是我买的。”我皮笑肉不笑的试图把鸡蛋推回去。早知道送鸡蛋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许上回就不应该留他喝那碗汤。 “其实…”他蓝色的眼睛目光闪烁,“你介不介意做个炒蛋?” “炒蛋?”我更加迷惑的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什么别的菜名跟炒蛋这个词记混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柏林音…音乐厅附近有家中餐厅的炒鸡蛋做得挺好,就是有点贵…” “柏林音乐厅附近?”我打断他,“叫福运的那家?” “你怎么知道?”他有些惊讶。 “真巧,我就在那儿工作。”我干巴巴的说到,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那太好了!”他激动的往前靠了一点点,“我先前还担心你不会做。” 要是这还不会做,那真的枉为中国人了。我忍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嫌麻烦,不大想答应他,却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刚好鸡蛋这个时候也不是想吃就能随便敞开吃的,有人上赶着送没有不要的道理,便点了点头让他进了屋。 他脱了鞋子走进来,一眼看到墙角的暖气片,十分激动的贴了上去。 我看他手上也没拿围巾外套,有些惊讶的问:“你不冷吗?” 埃里希手紧紧抓着暖气片,神情满足,惬意的说到:“有一点,不过习惯了。” 我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碗,熟练的把两个鸡蛋敲进去,抽出一双筷子打散。 “嘿,你拿的那是什么?”他离开暖气片跑到厨房里来,指着我手里的筷子。 我一下子想不起来筷子用德语怎么说,就用英语回答:“Chopsticks. 你没见过吗?” 他摇摇头,弯腰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手里快速搅动的一双筷子,一双眼珠跟着我的手不停的转。 我看着这种不亚于逗猫棒的效果,差点没笑到抽筋,强行忍住,问他:“你不是去过我们那家中餐厅吃饭,怎么会没见过。” “每次老板都直接给叉子和勺子的。”他直起腰,挠挠后脑勺。 “去外面做着等,厨房太小了。”我打好鸡蛋,放锅倒油,再开火之前毫不犹豫的把他撵出了厨房。 “要多久才好啊?”他出去带上门之前把头探进门缝里问我。 “马上!”我假装生气的用铲子敲了一下锅沿,埃里希吐吐舌头,麻利的关上门出去了。 再也没有比炒个鸡蛋更容易的菜式了,我把蛋液倒进锅里扒拉了几下炒熟,加了调料就上了桌。本来有些想恶趣味的逼埃里希用筷子,但转念一想还是照例给他放上了刀叉。 “吃吧。”我站在餐桌边叉腰俯视他。 他很有几分气势的抄起叉子叉了一大口放进嘴里,先烫得吸了几口气,然后一边嚼一边竖着大拇指不停的说好吃。活了将近二十年,吃炒鸡蛋能激动成这样的人我也算见所未见,实在是不知道该高兴他给我面子,还是该惋惜这孩子的童年。 “你不吃吗?”他又塞进去了一口鸡蛋,指着盘子咬字不清地问我。 “尝尝。”我拉开椅子坐下,从围裙口袋里拿出刚刚随手插在里面的筷子夹了一点放进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埃里希看着我,语气活像在说这蛋是他下的。 “挺,挺好吃的…”我勉强点点头。其实真没什么特别的。 “你还会做什么中国菜?”他埋头猛吃,风卷残云,废话却一刻没停。 “你还想吃什么?”我无奈的问他。 “想吃什么都能做吗?”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崇拜。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错开视线,不置可否:“应该都能吧。” 看着埃里希坐在那里两眼发光,我有些心虚的在想如果他点个清蒸鱼或者蟹粉豆腐我要怎么给他实现。谁知道他兴致勃勃的来了一句:“炒饭,你会做吗!” 我怔在原地,艰难的说到:“会…会啊。”这也太容易满足了吧。 “那下次就做这个!”他一拍桌子下了结论。 我坐在那里听得一头雾水,一时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从不情不愿的炒了个鸡蛋,被他牵着鼻子走到了答应下次要做炒饭这个地步的。 两个鸡蛋并不多,没什么吃头。我们两个当作开胃点心一样几下就分完了。埃里希擦了擦嘴,又像上次一样反客为主,自己站起来撤掉盘子,跑到厨房里连着油锅和铁铲一起洗干净放到了案板上。 临走的时候送他到楼梯口,他欲言又止的看了我两眼,我挑眉用疑问的眼神回应他。 “说好了,下次做炒饭。”他用无比真诚的目光看着我。 “说好了,那你下次记得再带点大米。”我面无表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完全不想挽留。 那天过后,我还真有些惦记埃里希和他的大米,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想他什么时候回骑车经过我窗下,然后跳下车跑上来敲敲我的门,笑呵呵地站在外面等我开门。 很快两个月过去了,埃里希并没有再出现。 开始我总是安慰自己说我只是嘴馋了想等着吃大米,后来却醒悟过来,觉得承认自己是真心想跟这个傻小子交个朋友也没什么丢人的。 有的时候我有些不敢相信,那样的相遇怎么会以这种无声的方式收尾。有他隔三差五出现的那段日子虽然闹腾,但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我还曾经有些开心的以为会就一直那样过下去。 认识埃里希的小插曲很快过去,生活又平静下来。我照常每天上班下班,端菜上菜。日子虽然有些单调,却不乏味,如同曾经年复一年,只是头一次让人觉得有些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