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早已大亮,但巷子里仍是安安静静的。
没有摆早摊的贩子,没有赶早市买早点的人,甚至连一丝烧水做饭的炊烟也没从院墙间那些微敞的窗缝内钻出,唯有清朗的晨光勾勒着青石板路面,明亮又安静。
安静得极不正常。
金杰抬眼看了看天,算算时间,轻吸一口气。
也是,在芳华楼势力范围之内,有这样的不正常,实属正常。
早听说以它为中心,方圆一里的地,那些住宅和商户,明里暗里被芳华楼侵吞了不少产业。
平时看起来普普通通,跟京城里任何一条街巷没有任何两样,其实早在经年累月中,令这片区域成了一个整体。
不仅如此,它还是个阵法。
一整晚走不出一个区域,不是鬼打墙,便是迷了路。
世上无鬼,在京城住了多年的金杰也自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迷路,因此,自昨晚发现自己无论选择那条路,由始至终都像遇到鬼打墙般在芳华楼附近打转的那刻起,金杰便意识到,这地方应是被人布了阵。
这阵法类似当年诸葛孔明为了困住陆逊,而以乱石布下的八阵图。
开八门,变化万端,所谓奇亦为正之正,正亦为奇之奇,彼此相穷,循环无穷,这阵法布得好足可挡住十万精兵,何况区区两个人。
而芳华楼,便是这阵法的心脏。
其实对于芳华楼这隐匿的可怕之处,金杰并不是全无心里准备。
无论十五年前的那场变故,亦或现在楼里所经营的种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没有哪一家供人玩乐的烟花地,能如芳华楼那样恣意张扬,随性所欲。
只是没有想到,这座楼里的人,现在已能明目张胆至此。
在心知肚明他护着的人到底是谁的情形下,仍在这青天白日里,无声无息地用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阵法,封了这整片街区,只为了能有效地对他俩进行追杀。
不计后果的追杀……
这是让人意外而猝不及防的。
回想起昨晚那场突兀而来的袭击,突然便不打算继续躲在暗处耗费时间,金杰用刀割下一片布料,往正渗着血的胳膊上又缠绕了几圈。
将伤口重新包扎完毕时,身后响起少年略带沙哑的话音:“你的伤怎么样?”
金杰没有回答。
抬起头眯着眼,再次朝天色看了看,他扯开皂靴筒子,依次从左右两只脚踝上摘下件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来,往手腕上扣紧了,这才回头,看向身后那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年:“爷,一直没来得及问,您到底是在那座楼里惹着了什么人物?”
见少年不吭声,他目光若有所思,径自转向不远处那座在还未褪尽的晨雾中显得有些缥缈的高楼:“看情形,怕是来头很不对劲。”
无论什么样的人物,来头再大,必然大不过他身后的这位四爷。
却敢明目张胆地对这位爷赶尽杀绝,那些人的来头,便只能以不对劲来概括。
不仅如此,他们中还有人对阵法的布设有相当深厚的学识。
若用在军队中,必是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可这人才显然不是被朝廷所用,这意味着什么?
停顿片刻,金杰接着说道:“先前经过昨晚马车出事的地方时,卑职留意了下,发觉他们已把我俩来过的痕迹扫得一干二净。所以一时半会儿,应是根本不会有人发觉我俩在这儿出了问题。不仅如此,因此四爷,不是卑职乌鸦嘴,只怕那楼里的人明知道您的身份,也没打算给我俩留条生路。坦白说,若是再不能设法踏出这地方,今日,我俩必然凶多吉少。”
武夫出身,虽这些年被官场磨了些性子,金杰说话时仍还改不了军队里养成的直接。
少年闻言,嘴角勾了勾。
靠着墙,他身上也有几处见红,好在仅仅只是皮外伤,所以固然脸色难看,一夜下来,精神头倒还尚好。沉默中,他目光放远,似在回想昨晚所见,过了片刻,收回目光道:“惹是没惹着谁,只不过见到了些比较有意思的东西,又不慎被他们给发觉了。”
“是什么东西?”
“还记得我跟你提到过,刘基刘伯温告老还乡之前,他曾在我去送别时私下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么?”
金杰怔了怔,过了片刻,恍然:“想起来了。不过爷,那不是刘大人喝酒喝糊涂了所说的醉话么?”
“原本我也这么以为,但昨日见到一个人,让我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四爷瞧见什么人了?”
少年正要开口,忽然风里有什么声音轻轻响起,带着股似有若无的铁腥味。
沙啷沙啷
是金属与地面摩擦出的声响。
金杰目光一沉,旋即起身,离开遮挡物往前走去。
此时日头已偏向正中,明晃晃照着大地,令四周建筑投下幽暗的影子。
恰如其分地在金杰离开的一刹那,将他身后的少年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仿佛那片黑暗里除了一堆杂物再无它物。
依稀听见少年在他离开当口发出了点声音。
他目不转睛继续往前,直至巷子尽头显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一身黑衣让他看起来像是从角落那片阴影中分离出来的。
手里松松垮垮握着一柄刀,样子有些特别,因过于薄削而呈现出一种湛蓝的色泽。
尽管昨晚已见过无数次,在这阳光下再次见到,金杰仍忍不住朝它多看了两眼。
这种薄到近乎透明的利器,因工艺过于复杂讲究,所以十分罕见。
迄今为止,金杰只听说有两个人拥有。
一个是能给人开膛剖腹,有医神之称的御医严沉月。
另一个,是个鬼。
听说凡是见过他出刀的人都成了刀下之鬼,故而,他被人称作刀鬼。
刀鬼是十三门门主墨秋翮身边的人,一个影子般的存在。
据说墨秋翮身边一直都有两个影子。
一个是如今守在芳华楼楼主周芳华身边的云九,另一个,便是刀鬼。
但世人只见过云九的模样,刀鬼却是真正如影子般的存在。
至今,除了墨秋翮,还没有一个活人知道他究竟生得是怎样一番模样。
正如昨晚一整夜那场几经生死追逐,无数次交手中,金杰的一条左臂两条腿险些被他一刀斩断。但,由始至终,金杰都始终没能透过这男子脸上的面纱,瞧见这拥有鬼魅般身手的刀鬼,究竟那张脸是像人,还是更像鬼一些。
现如今,那影子正在明晃晃日头的照耀下,朝他缓步走来。
走路是没有任何声音的,唯有手里那把刀时不时摩擦在青石板路面上,带出一道道轻轻的脆响。
悠然得仿佛闲庭漫步一般,又仿佛行动略受着斗笠上那层厚厚面纱的影响。
但金杰心知并非如此。
时至现在,只要一想到昨夜所经历的种种一切,他仍不由后脊梁阵阵发凉。
即便在军队里待了多年,即便都尉府里高手如云卧虎藏龙,他都没见过身手那样凌厉狠辣的人。
那种敏捷和力度,简直不是人所能拥有。
因此虽脚步依旧稳健,但随着距离的一点点接近,握着绣春刀的手心,不知几时已渗出一层薄汗。
一整夜的交战已消耗了他太多力气,何况伤口的血正不断流失。
他心知昨晚自己已不是对方的对手,此时的他,更加不是。
眼见着黑衣人依旧笃定平稳的步伐,那种难逃死劫难的感觉再次无比清晰地充斥了金杰所有的感官。
他下意识想回头看,但硬生生止住了。
随即突然脚步加快,在离那黑衣人不到两丈开外的地方,足尖猛一点地,纵身而起,举刀便往那黑衣人当胸处直刺了过去!
既然不是对手,便只能靠先发制人,赌个时间上的优势。
黑衣人却很显然早料到他的举动。
身形轻轻一闪,几乎像是道风,从金杰身旁掠过,在金杰手里那把刀的刀尖刺中他先前所在位置的同时,他瘦削的身影已翩然到了金杰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