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无郁回到自己的住所。 如忌提了一晚上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下来。 “谁?”如忌一进门,忽然将身前的殿下护到身后,目光凌厉地看向窗子。 窗口翻进来一名黑衣人,踉跄着满身鲜血的跪倒在地,言语哀戚:“殿下,国舅爷他,去了!” 如忌听着此人的声音,犹豫着开口:“是……如一?” 如一是当初与他一同受训的暗卫之一,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因此今日听得出他的声音。 黑衣人抬起头:“是我!” 如忌松了口气,回身将门合上。 百里无郁眯了眯眼,这才想起在他发疯这一年里没来得及回想起的往事。 他的母亲尹清然是南竺国皇后,舅舅尹清卿是国公,帝王亲封国舅爷。他的家族在南竺建国伊始便存在,是世代老臣,深受每一任帝王的倚重与猜忌。 终于在这一朝,帝王的疑心达到顶峰,将他们尹家满族屠杀殆尽。至于理由,无非就是谋反这种皇帝排除异己惯用的手段。 前世舅舅一家在去年的十二月便被害身亡。只不过山高路远,又被人一路追杀,报信的人今年二月才到达北裔。算算时日,也的确应是最近。 早知如此,百里无郁内心并无多大波动。他胸膛里那颗能够被称为人心的东西早在前世为质的忍辱日子里被忍没了,更何况最初正是这位好舅舅提议将他送来北裔为质以打消帝王疑虑的。 孰不知伴君如伴虎,帝王的疑心又是那么好打消的? 百里无郁冷笑一声。 前世阿铭的死固然换回了他一线良知与愧悔,可也没有太多,即便有,也是与她有关的。 在他扭曲阴暗的世界里,良知是什么?是能在他饿得快死的时候变成饱腹的馒头,还是在他冬日里快要冻僵的时候成为他保暖的棉被? 显然,都不能。 “舅舅可曾留下什么话么?”他走到榻边坐下,问道。 他记得,前世尹清卿临死前,曾让贴身暗卫来将鬼符的消息冒死递给他。 尹家之所以如此受帝王倚重与忌惮的原因,是因为尹家手里拥有足以动摇南竺半壁江山的鬼符。据说只有尹家血脉能够使用,在开国之时尹家祖先尹竺利用鬼符助开国帝王百里南襄打下江山,那时二人情同手足,故此取名南竺国。 然而尹家世代传至如今,已没人再知道鬼符的用法,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件东西在哪,仅知的只有祖上流传下来的十二字。 “千人定,万人戕,莫生曲,行成双。” 如一道完这句,似是终于吐下最后一口气,倒在地上。 如忌忙上前查看,而后闭了闭眼:“殿下,他去了。” “收拾掉痕迹。”百里无郁抬眉看了一眼,漠漠然道。 人命于他而言早已是最轻贱最不值钱的东西。 “是。” 如忌下去后,百里无郁指尖轻轻敲着床板,陷入沉思。 这短短十二字,难倒了一代又一代的尹家人,包括前世的他。 不过也无妨,前世他能不凭借所谓的鬼符掀翻他那位父皇的统治,今生一样能。 这一世他依然要掌控权势,有权有势才算是有了一辈子的指望和依靠。 若把希望寄托在女人身上,只怕是要失望一辈子的。 这一世他要的也不多,那张脸,自保,以及毁掉有琴宿。 今日见了那个婴孩,他的五官虽然还不甚清晰,却的确与前世的她一模一样。 果然是孪生姐弟啊,百里无郁想。 他想要得到那张脸,非常渴望,哪怕只是相像。 只要是同她息息相关的东西,足够令他不折手段抢夺来珍藏。 前世阿铭的胞弟唤作楼兰容衣,而这一世降生的皇子却叫做楼兰铭衣,与阿铭的姓名相同。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降生的皇子性别许是作假,也许降生的其实是阿铭呢。 所以今日他耍了个小手段来试探。 前世这对双生姐弟性格迥异,却有一点相同,便都是爱香成痴,连偏好哪种香都相似。因此他今日故意在身上抹了前世他们最喜欢的一类香,引他过来抱住他,借此看到了他掌心的弯月形胎记。 那是从未在阿铭身上出现过的,她的双生弟弟所独有的标记。 他不是他的阿铭。 尽管早已猜到答案,可当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那刻他的心底还是一阵翻江倒海剜心彻骨的疼。 阿铭…… 我的阿铭啊…… 百里无郁蜷缩着倒在床上,眼眶透红,眼底是几近病态的痴迷哀切。 我不想放过你,不想放过你啊! 窗外明月皎皎,窗内邪佞暗自滋长。 ——————*——————*——————*—————— 十年后。 “小殿下,您可慢着点哟!” “难得不用学经听书,小福子你可不许啰嗦!”身着滚银边雪袍的小小少年边蹬着小腿往树上爬边道。 地上立着的随侍提心吊胆地张着双臂,生怕这位小祖宗掉下来磕着。 楼兰铭衣把着树枝,慢慢挪过去试图坐下。 不料“喀吱”一声,这根婴孩手臂粗的树枝突然断裂开来。 铭衣身形一晃,眼睛瞪大,直直向下坠落。 小福子慌忙去接,不想扑了个空。 铭衣稳稳地落入一个染着凉意与荼靡香气的怀抱里。 她的下意识反应竟然不是自己终于安全了,而是这人怎么会这么香。 她耸耸鼻尖,一双杏核眼眨啊眨的,愈来愈亮。 她抬头看向来人方要发问,蓦然倒吸一口气。 这是怎样的倾城之貌啊…… 少年丹唇一点,瞳色静黑幽沉,仿佛淬着某种深刻难解的情绪,莫测非常。肌肤赛霜欺雪,五官之美已近极至,糅杂在一起便似万种风情皆尽于一身。 古有貌美男子面若天上人,听闻一笑便引得万树桃花竞相盛放,其景壮而美矣。 却从未闻说有人同他这般,妖冶与青稚并存,明明面容如星如月皎然清透,眼角眉梢却偏生透出一股子颓靡艳丽来。狭尾轻挑,便夺魂摄魄般不饶人性命,便连呼吸也要窒住。 “殿下!”小福子跑过来,焦急道,“您没事罢?” 铭衣这才回过神来,忙落到地上,拱手道:“多谢阁下相救。” 她小小年纪却一本正经作揖的模样实在是有趣,百里无郁轻笑出声。 “殿下不必客气。” 这一笑媚色丛生,原本还残存的少年清稚全然被艳色取代,一双美眸风光潋滟,如百花缭乱,晃人心神。 铭衣悄悄转开视线,待眼中没了这抹艳惑,才松了口气。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容色,冠绝尘寰。 皇宫是天下美人最多的地方,即便如此,她也从未见过这般的绝代。 此人到底是谁? 莫不是母皇的新宠? 她偷眼去瞧他的衣饰。 一身淡色广袖梨花裳,衣料是最名贵的勾花锦缎,腰系银丝玉带,坠一个红豆玉枝荷囊。那袅袅的荼靡香气,正是从荷包里散出来的。 如此简奢的一身,不会真是母皇的新宠罢? 不过最近没听说有谁入宫…… 那便是皇长姐的? 皇长姐素来有收集美男子的癖好,可如此美人…… 啧,暴殄天物啊。 铭衣悄咪咪地可惜,准备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便离开。 反正不管是谁的,也不是她的。 她抬头笑问:“阁下身上的香很好闻,不知是从哪里购得的?” “殿下喜欢?”百里无郁微一挑眉。 “是的。”铭衣直视着他的眼睛,定住心神,努力不为艳色所惑。 “这是我自个儿调的香,殿下若喜欢,不若随我去取罢。” “为何要我家殿下随你前去?使个人去取便是了。”小福子疑道。 “此香不能久存,若是制出来时间久了,难免会差了味道。”百里无郁似笑非笑,“我原不过是想奉给殿下最上乘的东西罢了。怎么,殿下不想瞧瞧香是怎么调出来的么?” “自是要瞧的,不然岂不白走了这遭。”铭衣笑应道。 又摆摆手,安抚小福子:“无妨,这里是皇宫。我只是同他去取个香罢了,何况还有你随同,不必如此。” 字句间清晰地点出这里是皇宫,既敲打了他莫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又安抚了随侍不必担忧。这一路上那么多双眼睛,若发生什么事此人决计逃脱不掉。而若他诚心相邀,他们如此猜忌又岂非小人之心? 看她只及自己腰间的个头,小小年纪行事却已如此周全。 百里无郁在心底嗤笑一声。 不愧是北裔女皇亲自教养出的孩子啊。举手投足大家风范,内里却阴谋阳谋样样不缺。 前世阿铭为了成为胞弟的依靠,五岁便随顾轻鸿去往画城历练边疆,年复一年。顾轻鸿本就是个君子,能教出有琴宿这样温润儒雅的性子,自然也能将阿铭教的光明磊落。再加上阿铭后来久经沙场,性子愈发大气爽朗,在宫廷官场机锋手段上难免疏落,也因此受了许多不该受的算计。 而前世的楼兰容衣却不然。自幼由女皇养在近侧亲自教导,权衡谋算,宫闱心计,样样炉火纯青。 现在瞧这个小皇子,倒真是与前世楼兰容衣那副令人不悦的模样别无二致了。 “不知阁下的名字是……”铭衣开口问道。 “百里无郁。”百里无郁唇角勾着笑,笑意不达眼底。 原来是南竺质子。 铭衣也笑:“幸会。” 素日里未曾谋面,没想到他竟生的这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