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周起——”司礼唱道。 大殿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云嬷嬷将小皇子轻轻拍醒,小家伙倒也不恼,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眨巴眨巴望着她。 云嬷嬷看着她心都要化了,将她放到桌子上,哄道:“小殿下,您看看这些东西您喜欢哪一个?” 也不知小皇子到底是听没听懂她的话,反正她是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朝着那堆东西去了。 众人的视线随着小皇子来去,看着她在一堆东西里一屁股坐下来,拨拉一下左边的东西又拨弄一下右边,时不时抬起头来朝他们张着小嘴笑。时间慢慢流逝,饶是众臣再有涵养也等不下去了。 有人乍着胆子说道:“莫不是,这里没有小皇子喜欢的东西?” 哎?难不成真的是这样? 可皇室的周岁礼筹备可是最齐全的,上到各地奇珍异宝,下到寻常百姓家的东西,件件都在。若小皇子这些都不喜欢,那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云嬷嬷来到小皇子面前,哄道:“小殿下,您再瞧瞧,这些东西,当真是没有一件能入眼的?” 其实一岁的小孩子哪里听得懂她在讲什么,只是本能的对这个一直照料自己的嬷嬷有种喜爱,抬头冲她笑了笑,手脚并用地朝她爬过去。 不过也正因这个动作,使得她面前被她翻乱的东西里露出了金色的一角。 待他们看清这是什么东西,全场人的眼珠子都瞪直了。 帝王印! 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只有皇帝才可拥有! 妈呀那是谁放上去的? 这胆子也忒大了! 没看女皇陛下的面色阴沉得都要变天了么? 小皇子似乎被这件绊住自己的东西吸引了心神,她拱下身子去,将这枚沉甸甸的金印抱了起来。 抱了起来! 在场众臣几乎要被她惊得背过气去。 这东西是能随便拿的么! 众人不由自主地望向高座之上的君王,却发现女皇陛下虽然一直阴沉着脸,却似乎……并不是冲着小殿下? 众人的视线都聚在女皇与小皇子身上,倒是没有注意女皇下首第一位身着妃色广袖云服的男子幽幽沉沉的眼神,他修长的手指捏着手里的娟帕,看似面不改色,却连指尖都绷得紧紧的。 莫不是这个病秧子的种还想染指皇位不成?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一个皇子,想登上皇位?笑话!北裔国女尊男卑,身为男儿身想登上帝位,这简直违背祖制,冒天下之大不韪!光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小皇子抱着金印爬得格外辛苦,好容易爬到桌边钻到云嬷嬷怀里。云嬷嬷蹙着眉神色担忧地试图将小皇子怀中的金印取出,小皇子看起来人小小,却抱得紧紧怎么也不撒手。 云嬷嬷简直要被她急死,连殿内的众臣都替她捏了把汗。 谁知小皇子却窝在云嬷嬷怀里,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向龙椅上的女皇陛下,小嘴粉嘟嘟地张合,咿咿呀呀:“阳……轻……” 众人侧耳,听不出小皇子咿呀了些什么。 倒是云嬷嬷福至心灵,惊喜道:“小殿下莫不是在说娘亲?” 众人屏息细听。 “漾……轻……凉……娘……亲……” 还真是在叫娘亲! 帝座上的女皇陛下哈哈一笑,云消怒散,喜道:“将铭儿抱过来。” “是。”云嬷嬷俯身应道,面上满是欢喜,“陛下,小皇子第一声叫的可是娘亲呢。” 女皇龙心大悦的模样让底下一直绷着心的众臣终于松了一口气,云嬷嬷将小皇子抱到女皇面前,小皇子便自动自发地窝进女皇怀里,吧唧着小嘴,越叫越顺:“凉……亲……娘……亲……” 女皇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笑道:“铭儿真乖,这么快便会喊娘亲了。” “贺喜陛下,恭喜陛下,看来小殿下将来必定是位孝子。”丞相有琴易是名三十几岁的沉稳女子,与女皇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此时她说出这般话,听来诚心实意,不沾恭维。 众人纷纷躬身道贺,大殿内一派祥和。 只有女皇身侧的百里无郁,唇角飘忽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消失,沉沉的眸子盯死了小小婴孩,似是在等着什么。 他身后的如忌心里七上八下的,双眼眨也不敢眨地牢牢盯住他,指尖微勾,蓄势待发,只待百里无郁有所异动便立刻制止。 谁料原本老老实实窝在女皇怀里咬金印玩的小皇子突然扔下金印,扑到了百里无郁怀里。金印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跌下高阶,停在大殿中央空地上。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老臣们仍然面上倒还是稳稳端着,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装睁眼瞎,而刚入朝不久心态不够稳的年轻臣子们冷汗都要下来了。 皇子殿下您可真敢扔啊! 那可是帝王大印啊! 一句话要人命的! 没人敢去捡地上的金印。 不过大家都不捡难不成让陛下自己去捡? 怀里突然空了的女皇陛下面色一沉,看在众臣眼里就是恼了扔金印的小殿下。 再看看一岁稚龄的小殿下在南竺质子的怀里,小手拽着他的衣襟这里蹭蹭那里嗅嗅的天真模样,丞相有琴易在心底叹了口气,刚要起身,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道朗若清风的声音:“臣画城顾轻鸿携子有琴宿拜见陛下,请陛下圣安!” 有琴宿! 百里无郁原本稳稳托着小铭衣的手倏然收紧,小铭衣被他弄疼了,在他怀里呜呜地摆动小手挣扎。 百里无郁恍若未觉,一双阴黑的眸子死死戳在那个往殿内走的小小身影上,仿佛恨不得就此戳死他。 有琴宿随父亲进来的时候,便察觉到有一道尖锐阴狠的视线刺在他身上。他疑惑地抬头望去,发现这道视线来自坐在女皇身边的男孩子。 他是谁?为何坐在女皇身边?他好像没有得罪过他吧? 眼看自家殿下满身的阴郁暴虐要压不住了,如忌咽了咽口水,被殿下这一年来发疯行为折磨的些许脆弱的神经瞬间警惕起来,正要出声提醒,却见—— “吧唧!”小铭衣一口亲在了百里无郁脸上。 如忌看着殿下瞬间僵硬的身子,摸了摸鼻尖,觉得自己不用出声了。 百里无郁低头看向怀里亲完砸吧砸吧嘴的小人儿,正撞上那双雾水蒙蒙的乌黑眼瞳,微怔。 “吧唧!”又是一口。 百里无郁回了神,视线扫到被他捏红了的嫩白藕臂上,忙松了手劲,下意识就想哄她。张了口才发现自己想要做什么,又将话生生憋了下去。 这个孩子是谁?是他的阿铭最在意的双胞弟弟,是前世他用来威胁阿铭的工具。 他哄他做什么? 于他而言,今日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瞧瞧他的脸,瞧瞧这个婴孩是不是与上一世相同,与他胞姐长得一模一样。 若是,那么为了这张脸,他会好好护着他长大。 待他长成前世阿铭最美好的年纪,那张脸便会成为他的东西。 百里无郁的笑容又飘忽起来,藏着莫名的深意,看得如忌又开始提心吊胆。 “小殿下周岁礼,臣来迟,望陛下恕罪。”顾轻鸿跪倒在地,恭声道。 “无妨,平身罢。”女皇陛下看着殿下风骨飒然的男子,仿佛在他身上见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有些微恍惚。 众臣看着陛下的恍神微微松了口气,怎么说这顾轻鸿的到来总算缓解了殿内的气氛。 现今天下二分,北有北裔,南有南竺。 北裔为女尊之国,女尊男卑;南竺为男尊之国,男尊女卑。两国国风差异甚大,相交却还不错,商客来往甚是频繁,几所边境之城尤为热闹。 画城是北裔边境几所主城之一,城主是当朝丞相有琴易的正君,顾轻鸿。要说这位正君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与女皇宠君寒隽衣曾并称为风华绝代双公子。 与一般娇声小意的男人并不相同,这二人都颇有自己的风骨,浪迹江湖,并不愿与功勋家的小姐公子来往。也不知女皇与丞相是如何双双摘得这朵引天下折腰的并蒂莲花,如今讲来也算是一段佳话。 只可惜女皇宠君寒隽衣命比纸薄,不幸偶染恶疾,日渐体弱,在女皇腹中的小皇子尚才五月之时便撒手人寰。 顾轻鸿与寒隽衣向来私交甚笃,因此这回小皇子周岁礼他是一定要来的,只是路途遥远,他日夜兼程,如今总算是赶上了。 他身侧的孩子便是他与丞相的独子——有琴宿,生的钟敏毓秀,不过十岁年纪,举手投足间已颇有其父的君子风范。 顾轻鸿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面前地上的金印,又抬眉看了看丞相,收到自家妻主的眼神,虽然不晓得前因后果,却隐约明白了殿内的情形,能让妻主如此着急,只怕是与小皇子有关。 他微微一笑,对自己儿子道:“宿儿,将金印拾起来,奉给陛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臣方才松的气这会子又提到了嗓眼。 “是,父亲。”有琴宿应道,将金印拾起来。 然后走上去奉到女皇面前,恭敬行礼,“陛下。” 女皇的目光根本没有放在金印上,反而看着这个面色温然恭敬的孩子,愈发恍惚。 直到身旁的随侍提醒地唤她:“陛下,陛下!” 她才回过神,微微点头:“放下罢。” 又吩咐道:“在丞相处为顾城主与有琴公子设席。” “是。” 待顾轻鸿携子落座,女皇似是欣慰道:“宿儿这孩子也长大了。隽衣还在时,曾与你商议过,为这两个孩子指腹为婚。如今看来,倒是没有看错,这两个孩子都是精雕玉琢的,也是般配。” 女皇这意思……是要为小殿下与有琴家的公子凑对? 可他们是两个男孩子啊! 到不是说同性不可相守,北裔民风开放,贵族女子除了男宠外,养那么一两个女孩做宠儿也算寻常。只是若两个男人在一起,没有女人支撑门楣,只怕是要受欺负的。 不过,再想一想,小殿下贵为皇子,又是女皇陛下心尖上的宝贝,若说敢在明面上欺负他们的,估计还真没有。 这么说来这门亲事倒也不算糟糕。 只是若是自家儿郎能嫁个好妻主,谁能愿意就这么跟个男孩子搅和在一起。女皇护也只能护住一时,以后呢,若是新皇登基了呢? 论起私心,丞相与顾轻鸿其实都不愿这门亲事落实。若是小殿下是个女孩儿,又是陛下与寒隽衣的孩子。他们必定二话不说将两人定下来。只是两个男孩子,多少让他们为儿子的未来担忧。 但如今这情形,女皇怕是不容人拒绝的。 有琴宿倒是听得出他们在讨论自己的婚事。 他将目光投向那个窝在百里无郁怀里瞪着大眼睛瞅他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的小模样,小嘴巴嘟嘟的,瞧着便讨喜。 跟这样一个小孩子在一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母君,父亲,能与小殿下在一起,是儿子的荣幸。”他小声道。 合着他这是愿意? 丞相与自家正君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罢了,隽衣已故,若日后女皇再退了位,小殿下就真的没有可以照拂他的人了。 更何况女皇与南竺那边的约定…… 如今无论是女皇还是隽衣,最信任的,能托付的,也只有他们了。 他们也明白,正是因为如此,女皇今日方会在群臣面前将此事提出,将两个孩子的亲事早早定下。 爱子之心啊…… 丞相起身,拱手道:“稚子不才,能与小殿下结亲,是臣等的荣幸。” 女皇满意地点头,笑道:“爱卿过谦了,依本皇看来,宿儿这孩子当真是极好的。” 又朝有琴宿招招手:“来,过来抱抱你未来的夫君。” 有琴宿应是,起身走过来,顶着百里无郁那幽暗锐狠的目光,向小铭衣伸出双手。 小铭衣看了他一眼,懵着眼死死巴住百里无郁不放。 殿内一片寂静的尴尬。 “小殿下还小,想必日后便好了。”有琴宿微微一笑,自我解道。 看看他这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与日后长大了还真是毫无二致! 百里无郁阴鸷地看着他,心底的厌恨不断翻涌上来。 婚约?哼! 虽然前世并没有这么一出,但既然他重生后阿铭并未出生这种事都发生了,突然冒出个婚约来也不奇怪。 而且还是与他最痛恨的有琴宿…… 百里无郁无声冷笑,就让他看看到时这婚约到底能不能履行! 前世你不好好做你的宿公子,非要横插在我与阿铭之间。 这一世你还要同我争抢,有琴宿,我要你这一生好好尝尝我前世的苦楚!不,你要比我前世更痛苦! 在百里无郁的扭曲怨恨中,这场周岁礼终于落下帷幕。 不过,群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拈周到底算皇子殿下抓了帝王印呢,还是南竺质子百里无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