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闫第一次“见到”颜参。
更确切地说,是颜老独子亡后,第一次见到这位新晋的颜氏继承人。
颜家,本该毫无疑问地同秦家站在一边然而现在秦闫却是不确定起来,为着颜家当日的姗姗来迟、似有预料,也为着颜参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带着沈镜口中骇人听闻的罪名。
无论先帝弥留之际如何哀惋悼念废太子文君仪,心怀愧疚,谢家谋反乃是不争的事实,也不曾见先帝为那些牵扯进来而被夷族的世家又多少仁慈。一旦被扯上谋逆的名头,秦家也将万劫不复。
更何况,按颜参此时所说的,秦家不仅仅是当年大清剿中余留的漏网之鱼,更为了捂住这桩丑事,将当年知情者尽数杀人灭口,极尽残忍。
其中便包括被贬到封地去的,废太子文君仪。
而当年的颜瞿申受秦闫胁迫,不得以替他“保守秘密”,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来,早就成了一块心结。
于是,便在今时今日,借颜参的口说出来。
“颜少卿,”秦闫冷不丁道,“如此重要之事,怎么不见颜老?放你个小辈出来,恐怕难以服众吧。”
“御史大人身体抱恙,行动不便,遂命修灵代为传话。另附亲笔书信一封,册以修印。”颜参对他可能有的刁难早有准备,双膝下沉,取出另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
“此外,也有愧对陛下的原因在。虽然御史大人收到胁迫,不得以隐瞒实情,可事关重大,自疚难忍。今日差遣修灵前来,烦请陛下收回权柄,革去御史大夫一职此为大人连夜写出来的辞表,还望陛下允可。”
他将颜家的权势双手奉上。
秦闫不由得抬头去看阶上的那两人:沈镜单手搭在椅子上,方才听到一半时咳了两声,面上多了红润的气色,精神足了许多,若有若无的疲倦之色一扫而尽文君衍虚虚握着拳头,神色有些雀跃,他指尖用力地按着龙椅上的花纹,显然是对接下来的好戏期待极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忍不住胸口一窒。
“颜老大人的辞呈朕稍后再处置,”文君衍点点头,轻哼一声,“说起叛乱之事,朕这也有个不得了的知情人在呢。”
带着森然历史厚重感的殿门缓缓推开,外头满满的夕阳洒进来,落在秦闫苍老的手背上。他直起身,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到那个眉眼间有点熟悉的人。
他的父亲做到了秦闫敢想而不能为之事。
而这个庞然大物倒下时的姿态,也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超然。
谢承穿着一身素绿衣裳,胸口点缀着一朵白花。他朝着至高无上的权势二人缓缓跪下,嘴中说着对秦家极其不利的话。
“许久不见了,秦世伯。”
“还记得当年你与父亲夜话的时候,也穿得这身衣裳。”
秦闫一时竟有些呆住了。谢偃最宠爱、最骄傲的小儿,当初是何等的神气啊。他抛下家族、追着一个女人跑到南边去的时候,谢偃就与他在城墙上赏风。凌晨见不得太阳,少年也不曾点烛,只有一双收敛星光的眸子亮得惊人,闪着一股无法无天的光。
猎猎狂风将他的袖袍吹鼓,秦闫问意气风发的谢相:
“你竟不拦?”
谢偃哈哈大笑,“他本锐意如此,我又何必摧之?”
他知道谢承,背负了谢家最后的骄傲、离京城一远再远而不肯回头的谢承,如今,就在他身边,被谢偃一辈子也没有低头的事物摧折。
秦闫当然看得出来,谢承以某种极不自愿的态度说着谎,因为他们都知道,谢承说的不是真话。
只是某种用以粉饰的锦上添花。
可是一想到,这上头坐着的是沈言平教出来的儿子,那个古板、清直、与他们几个斗了一辈子的御史大夫,他寄予厚望的孩儿以他百般不愿的手段对付他们这些个老家伙,得心应手,环环相套,又觉得方才实在是大惊小怪了。
威胁、诬告、构陷、下毒,无中生有。
想到九泉之下的沈言平竟有这么一个好麟儿,秦闫便突然有了胜利将至的预感。
他深深再拜,以头抢地,愤愤道:
“完全是无稽之谈老臣与谢偃略有交往不假,可谢承本人加冠前便少留京城,又与谢偃关系紧张,又何来这等详尽言词,如亲眼所见?!”
“此言不假!”
“等等,娘娘您不能”
“再者,颜、谢两人,本就是沈丞相年少的至交好友,囿于往日情面,怎么说也会添油加醋地偏心几分。眼下长辈不在身前,凡言不可尽信,皇上您可不能轻易被人哄骗了过去”
秦闫跳脱在外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一身明黄宫装的女子站定在她的父亲身旁,仪态万千地向阶上的文君衍福了一身,眉角略微上挑,正红的眼妆配着她耳下凤凰比翼的珠饰,满是从容不迫的大气,将大殿中若有若无的压制一扫而空。
方才害坐着的沈镜早已站起来,测过身去避开这半礼,反倒是主动开口说道:
“见过皇后娘娘。”
文君衍神情严肃,可说出的话却没有什么重重怪罪的意思,多有无奈地劝道:
“霈霈你快回后宫去罢,朕与丞相正在商讨要紧事呢。”
“这难道不是臣妾的要紧事吗?”秦霈带着难有的娇俏姿态抱怨道,她素来宠艳后宫,又家世深厚,并不是那种只能靠着皇帝得活的菟丝花,打从心底深处,也并不惧怕这位年轻的君王。
再说了,她有着无往而不利的、这世间最大的武器
那就是文君衍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