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报信的侍从来时,台上白面蓝带的小生正唱到情浓处,字字恳切,迂回婉转。年轻的帝相分坐一东一西两把高椅,高居芳亭二楼,看对面架起的戏台上演游园。
芳亭是恒帝时期建造的。先太后上了年纪,喜欢听曲儿,恒帝便修建此亭以表孝心,又养了几个戏班子,每月十五都会陪着太后来此听戏。恒帝是个喜好大张旗鼓的,为了在史书上留在浓墨一笔,类似的建筑不下十数,又以纪念谢皇后的居多。
文君衍登基的那年秋天,突如其来的走水蔓延大半个,先帝修建的这些建筑大多焚毁,而后拆倒。文君衍没有重建的意思,反是派人修了大片的假山园林,又开了一大块地种上各色牡丹,供皇后欣赏。
芳亭偏远,逃过一劫,又是宫中仅剩的戏台子,于是这冷清的地儿又渐渐有了人气。
沈镜身上盖着一件纯白的狐裘,罩在他黼黻双纹的暗金纹黑袍朝服上,挡去亭子外边的凉气。文君衍怕他冻着,命人烧了十几个暖炉子埋在一二层的中间隔层,隔着镂空的纹路一丝丝地往上冒热气,暖得他气血上涌,止不住地叫人在屏风后悄悄地打扇,又脱了外袍,仿佛又回到夏末。
沈镜倒是觉得这法子很好。不过木炭燃久了会升死气,府中又不像芳亭有隔层,烧炉、停火都很方便,想想也就作罢。
侍从凑近过去的时候,文君衍正在劝沈镜躺在椅子上好好享受,还问他下一折想听什么。沈镜抬眼扫了一圈,难得懒散地陷进软和的垫子里,双手搭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椅子内侧。热闹的氛围将他周身的冷锐软化,倒像是个上楼听曲的寻常公子。
“都听陛下的。”他清了清喉咙。
“那下一折,就选……”
侍从轻声耳语,惹得沈镜蹙眉坐起来,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问了一句:
“一刻都拖延不得了?”
“情况不好。”
沈镜抿了抿唇,斟酌着语句向文君衍告辞,启帝面上仍是那副笑意盎然的模样,只是搭着唱本的手垂落下去,叠在桌子上。这会儿才刚过戌时,早得很,料向他原是备着听到深夜的。
台下正唱到“困春心,游赏倦”,引得沈镜轻笑一下。
“忙碌终日,臣也有些累了。不过同陛下一起听曲当真是舒服极了,不若今年中秋再来一场。”
“这曲子……便由臣挑六折,陛下挑六折,如何?”
“那便一言为定。”
文君衍从位置上起来,点了几位郡王入宫中小聚,临辞前还是忍不住,半带抱怨地对沈镜说:
“下回可不能这么早离席了。”
待沈镜裹得严严实实出了宫,他坐下来,躺回到椅子上。这折子戏已经唱完,皇上却迟迟未点下一折,底下的人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静。
沈镜走后,暖炉子不再添柴,芳亭就渐渐冷了下来,又成了清风明月的眠宿之地。
过了半晌,文君衍垂着头,问道:
“什么事?”
屏风后一人答道:
“回陛下,前些天丞相要了王太医过去,顺便给谢云生的夫人看胎。刚刚王太医身边的药童过来递信,说是谢夫人开始发动了,可……情况不太妙。”
文君衍停了扇子,暖气蒸出的薄红从他脸上消失,连同眼底难得欢快的情绪。他不喜欢与谢家有关的一切人和物,眼不见心不烦,总觉得消失在眼前最好。
就算谢承是个安分的,这么多年来他与沈镜一点点拔除谢家在朝中的所有根基,也对那些求救和指望装聋作哑,可文君衍还是看他碍眼。
“可丞相就是对故人心肠太软。”
他叹了口气,抬手便扬起桌上的茶壶砸到屏风上,摔了个粉碎,连同屏风上精美的白鹤戏水刺绣地脏污了大片。文君衍脚尖踢开一块大碎片,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火气被他咽回肚子里,被夜里的冷风消化。
“算了。所幸是最后一回了。”
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
……这都是丞相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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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闻人瑶早就被王太医带来的两个产婆抬进屋里去,只留谢承一个人在外面止不住地踱步绕圈,将自己的袖子捏出一条又一条的褶皱。
谢承的新家人不多,这会儿院子里外只剩下压抑而忍耐的痛呼,每一个词都被揉碎了抽着气吐出来,下一口的吸气又急又猛,仿佛伤肺一般戛然而止,又急促地提起另一口气。
沈镜模糊记得母亲生下弟弟妹妹的时候,也是这样宁静的夜晚,只是印象中母亲没有这么艰难,也很能忍耐疼痛。等他靠着墙从昏昏欲睡中醒过来,就发现父亲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抱着妹妹,笑得乐不可支,又大声冲着里面喊:
“愿儿眯着眼冲我笑了!”
母亲虽然累坏了,但还留有气力,声音虽不大,但中气十足:
“他俩在我怀里的时候笑得可多了!”
不像现在这样,漫长的半个时辰过去,里头的声音一点点虚弱下去,往来的侍女低着头,清水进去,红着出来,面色很是难看。
沈镜拉住谢承的时候,是他绕着院子走的第十七圈,也是扶着门前那棵柳树朝里面张望的第五十一回,他才恍然发觉沈镜已经在他身边待了许久。谢承抬起头,扯了扯嘴角,一双眼睛红的厉害。
沈镜刚想说点什么,便瞧见王太医沉着脸走出来,顾不得给沈镜行礼,径直朝谢承走过来。
谢承从树边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王太医跟前,急急地握住他的手:
“王老先生!阿瑶……我夫人!我夫人情况如何?”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孩子还没有个信儿,再这么下去,她、她必是受不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