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当思美人。 上官鸠安见凰后站在院子里头背对着自己,手里拿着剪子在莳花弄草。她剪下一小朵松枝,头也不回问。 外面那群蠢物又闹你什么了。 老师门下的学生没有蠢物,而且只是一点小事,无关要紧。 姑娘一副低首下心的恭顺。 看着你们这群小辈,我可算明白钜子当年对着我们的心情……不过呢,比起钜子,咱鸠儿可招人喜欢多了。好脾气好相与,也管得住口孽。呵,钜子那张嘴,那才是墨、鲁两家几千年梦寐以求的诛魔之利。鸠儿你说是不是? 凰后的院子也不知道里头使了什么门道,全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应季的草木繁盛过了头,反而没半点顺应天命的自觉。 上官鸠安盯着跳到自己脚边啄草籽的麻雀,道。 老师和钜子是同辈同窗数十载,又有非一般的交情,有些话你们长辈能说,学生不能说。 哎呀呀,真会说话的孩子。 凰后笑盈盈放下剪子,走近姑娘身侧伸手去摸她的眉毛。 眉若远山,容仪温雅。你说我也能有这样的眉,那该多好。 上官鸠敛着眉眼,暗红睫毛在微弱地颤动,恭敬的模样无懈可击,她只说,老师的天人之姿学生此生难及十分一。 我很生气,凰后在她耳畔细声低语,徐徐嗓音透出蜜般的甘美。你是我珍藏的一把剑,这些年我费煞苦心地替你周全……偏生碰上这漏洞百出的猴戏,多年心血就这般付诸东流。 学生知错,请老师责罚。 长久以来上官鸠安的地位一直处于两极分化的状态,在一部分时间她基本是说一不二,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角儿;而在其余时间,她都努力让自己吞言咽理,与尘埃同等。 譬如眼下。 凰后情绪鲜少外露,你仿佛只会在她身上看见从容自若。姑娘扑通下跪未几便被拦在半路。 凰后笑容里天真与邪气同生并存,把女学生的脸视若珍宝捧在手里,柔软的指尖轻抚过她的脸庞,她说,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整天清汤寡水,白白浪费这么好的一张脸。让为师替你上胭脂。 兴许应对经验不足,上官姑娘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无措,很快又回归死水一般的沉寂。 不管有意无意,女学生泄露的不安都很好地讨好到凰后,满足其各种恶劣心态。她把上官鸠安拉到梳妆台前,那轻盈温柔的目光,简直能称之为深情。 你对钜子难道就没什么想法吗? 钜子从没预计学生的到来,过去不曾进入学生的生活,将来亦不会去依靠学生什么…… 凰后替她傅粉时候靠得极近,那时四周寂静无声,脂粉味道芬芳馥郁,安静的温热从凰后手指传递而来,蔓延至整个脸庞。她微微张开的嘴唇,有着不经意的暧昧和性感。上官鸠安几乎可清晰地细数自己老师睫毛,顿了顿才继续说。 学生对钜子也未有过不实际的幻想。学生初心未改,天道本大公,苍生自有他们的去向,我不为苍生大义,只求寻得一处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如此甚好。凰后忽地娇笑说道。为师真心喜爱你这眉眼五官,有时候真想剜下来好好保存,只让为师一个欣赏……但是无头美人,又算什么美人呢? 她沾过盒子里头的胭脂,指尖抚过姑娘的嘴唇,淡色的嘴唇顷刻血染一样艳丽,看起来缠绵温柔。 所以,希望鸠儿日后还能记得今天所言。 . . . 一三·诡谋。 离开尚贤宫范围,上官鸠安的整个人便愈发阴沉了,一言不发,平时隐藏眼底的戾气时不时翻涌上来。那让她看上去像只居住在混沌的大魔头,慢条斯理磨着爪子,怜小洛已经见怪不怪。 朗朗青天,她是如此诚心诚意想着老师他们去死。 等她出来的除了怜小洛之外,还有兔七命。 他吹了一声口哨,这花钿画得好看,小殿下今天要去约会吗? 怜小洛瞪着兔七命道,闭嘴。 上官回他,“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都收拾干净了么? 有我出马,怎么会收拾不干净的?兔七命一脸洋洋得意,话说,上回我交小殿下的剑好使不? 不差。 怜小洛有些担心问道,小刀怎办?埋在地里快一年多了。 挖出来,必须要让他们找到他,必须让整个墨家看到不可。 *** 前脚才送走上官家的女孩,后脚另外一个学生又在外恭候多时。 凰后单手支下巴,珠翠掩眼,嘴角浮出浅淡的笑。冷漠、傲然,却也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叫迷恋的情愫。 远君辞可来了? 在,师者。 你替我回羽国一趟,把我意思转告大司马,提醒他们多余的事不要做,依我吩咐执行便可。 师者这是何意? 你能信她多少?呵,一个连自己生身父母都能痛下杀手的人,叫我如何不防,这位羽国大君。 凰后的眼睛纯黑没有一点杂质,深不见底,和黑暗中的海洋一样。 她说。 墨者离开羽国多年,眼下合该也要回去了 。 . . . 一四·会情郎。 非命台的布置丝毫赶不上潮流,家私摆置还是始皇帝那年代的风格式样,时间和岁月仿佛一同遗忘在历史角落一般。打扫的老仆早早睡去,还剩上官鸠安埋头在案,烛光在案上摇曳,窗纸外的圆月微微泛红,她身后一望无际的书架浩瀚如海,盛载墨家千百年来的智慧经验,隐没在阴影中沉睡。 有人推开门进来,不轻不重的脚步激起星星点点的微尘在月色中飘舞。 这个人是她这辈子做得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 坏伦纪,乱纲常。 她停下手中的笔,看着他说。 你说什么? 上官姑娘说得又轻又快,来人诚然一点都听不清。 她躲开那人探究的视线,说,没什么。 那人看了姑娘好一会,最后还是放弃地叹了叹气,拉过凭几坐到她身侧。问,他们可有为难你? 尚可,饮冰复食檗。 他摸了摸上官鸠安的头发,她的头发很滑很长,榻上锦缎堆叠,长发在上面披散开来,水荇一样猗靡,在烛光里泛着暗红,抿紧嘴角看上去有些许肃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看你这些年过的日子,你是想入圣成佛呢,还是想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欲与天公比肩? 他本想逗她,却见上官鸩安只扫过自己一眼,不置一声重新拿起笔继续手头上的活儿,他就搂着腰把人抱在怀里。 你啊,太会折腾自己了。忍不住又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对着这姑娘一半以上时间除了叹气就没有别的想法了,某程度就跟她那爹一个德行,太擅长给人招不痛快。 上官鸠安却推搡说,别,我三天没洗头洗澡了。 他说没事。然后臂弯的力又加了几分,另外的手抚上了人家姑娘的后颈,忽然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问道,嗯?你三天都在非命台编录文册? ……唔。 要害之处被人捏在手里,一股子酸胀感从脊椎窜至四肢百骸,上官鸠安自觉像条被人拿住三寸的蛇,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发出小小呜咽一声,尾调带着轻飘飘的颤音消失在空气里,求饶一般,有些缠绵动人。 那个人不为所动,继续揉搓她那僵硬不堪的颈背,苦口婆心地言说:我以前的时候也像你这样仗着年轻,喜欢没日没夜折腾,最后才明白吃亏的还是自己,何况你这身子骨现在也不算得好。 所以呢? 上官鸠安并不待见这些老头子养生论调。年轻人嘛,不管多恭顺乖觉,注定都是不会喜欢那些不合时宜的陈腔滥调。到头来还会将规劝的人定义为:倚老卖老。 她从身后架子摸出烟杆和烟丝,挪了下身子整个人便松了劲,任由身后的人摆弄。点燃的烟草发出一闪一闪的橘色亮光,吞吐间轻烟如女子的腰肢随风款摆着。 他问,你什么时候也好上这口? 文册编得累了,抽一口提神。 他听着也没什么反对意见,专心捏着她肩颈,直到将姑娘硬得和千年粽子差不多的肩膀揉开,才慢悠悠说道,前阵子我得了些归元丸,虽然味道不怎么,但常服用可以养血补气,总归对你有益无害。 说着他便将一粒蜜丸放到小半碗水里头化开,推到姑娘眼前。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上官鸠安看他的眼神比刀剑还要锐利,带着恨意。但是那点感情消失得很快,那个人也装作没有看见,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哄说,乖,苦口良药。 上官侧头盯着那个人脸好一会,才端起小碗。 喝过了药姑娘随手拿起案上的浊酒喝上一杯,涮掉口腔里那怪异味道。她认真发问,你刚刚是不是在笑? 没有。那人义正言辞道,酒少喝,伤肝郁神。 我冷。 人的心要是冷的话,喝再多酒也没用。 他拿过她的烟杆含在嘴巴,若有所指地吐出一团白烟。 这话一听,上官姑娘就觉得不高兴了,瞎说什么大实话,他不怕出门给人套布袋打么?接着便开始反省自己当初怎么就挑了个爱说教的老头子?她问,你老远过来就是为教训我么? 这时那人才露出一个想起了什么的表情,笑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默苍离没死。你师者的麻烦可暂免了。 上官鸩安没半点听到好消息的样子,窝在那人怀里一动不动,索性闭上了眼装死。那人想她应该还在气自己方才说的那一句,便好脾气哄道,他没死你便不会招祸上身,万一他故去,凭你和他关系,又是你下的手。这个众矢之的是你跑不了的小家伙。 你们趋之若鹜的墨狂,在我眼中不过是块废铁。 他一直等姑娘回话,但是等了许久,快让他以为上官鸩安真的困去了,她突然闭着眼说出这样一句。 琥珀色的眼睛再度睁开时,她还是那般置身事外的模样。他即使没死也活不长了,墨家钜子快要换人当了。 俏如来? 除了他还有谁,他挺好的。 如此一来,俏如来也活不了多久。只是甚少听你夸人。 因为他确实是好,比起许多人都好。 包括我? 对,包括你。上官鸠安答得干脆,说完便往他眼皮留下一个轻柔的吻,那姑娘的眉眼看上去和她的吻一样柔软,柔软得好像真有多么的情深义重,有多么的两厢缱绻。然后她又低低地笑起来,这下钜子终于得偿所愿,求仁得仁了。 那么你呢?那人抖了抖烟杆,烟灰像雪一样落在案上,姑娘边上看着,腾升的白烟模糊了对方在自己眼里的轮廓,看得不甚真实。他抬眼盯着上官鸠安的脸,极力辨析她眼里头的东西,老实告诉我,你在求什么? 我能求什么?上官看着他的眼,摸着他眉毛不痛不痒回答,天道大公,我不为苍大义,只求苟安一世。墨家九算都不是善茬,我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不是什么令人满意的答案,姑娘一脸天人共鉴的坦荡,仍然无法完全说服那人,他动作里头带着点气,慢慢收拢了手臂,最后勒得她生疼。姑娘的眼神还是不变,被带着倒落在榻上,长长的衣摆随性散开,素色外衣与帘子垂下的艳丽飘带缠绕在一起。凭几被推落,桌案移了位,烟杆和书册四处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