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七·刺杀。 陆芢葭坐在马车里耐着性子去解缠在长剑上的咒带,她问怜小洛,他会不会喜欢我送他这礼物? 怜小洛手里缰绳猛地一拽,马匹骤然减速,嘶鸣长啸着转了个漂亮大弯,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管那位意愿如何,大君总也是去做的。一开始那位的想法,便不在您的考量之中。 妹子没得到姑娘的回应,陆芢葭陷入吾日三省吾身之中,有些不能自拔。因为她忽然发现,这辈最大的本事好像都用在弒父杀母面上去。 然而她所有所有的深刻反省,都随马车停止转动车辕嘎然而止。 殿下,到地方了。怜小洛如此说。 她下了车,抬头看着不远的琉璃树。 高,一丈五尺七。 琉璃珠串,三万九千零七十六挂。 冠如伞盖有枝无叶,色如残血。 俏如来叫去守着默苍离的两个东瀛人还在,她打过招呼便轻易进入了血色琉璃树的结界。 要找的那个人正好端端在琉璃树下,擦着他的镜子。 光天化日里头幽红隐晦,鬼气森森的,没半点正派角色该有的明堂正道。 是你。默苍离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接着低头回去。 是我。陆芢葭和善温驯像个为家产意图谋杀丈夫的小妇人。 先生等的魔,怕要再等等才会来。 那便继续等罢。 然后双方陷入断裂般的沉默局面。 先生不问我为何前来? 默苍离的眼神就像看给老鼠偷啃一半的煎油饼,我若不问,你想说的还是会说。 陆芢葭哑然了一阵,才恭顺地说,我今天要起程回家了,忽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忘了要告诉先生。 你说吧。 默苍离一脸没所谓,转过身背向姑娘。 陆芢葭盯着他的背,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她,其实没死。 毫无意义,我早已身在无间。 真无情。 陆芢葭看他玄辞冷语并无多少感触,心里生出了厌烦,倏然出剑刺向了默苍离。 默苍离似早有准备,铜镜挡住下偷袭,墨狂剑锋偏走分化无数剑气。伸到眼皮下的长剑只好生生转了个方向,不然她削掉默苍离半个脑袋同时,自己胸口也会被墨狂捅个沁人肺腑。 双方交错而过,死亡从鼻尖险险地擦过,谁也没伤到谁。 守在外面的两位早听到动静,气势如虹地提刀跑来,看待姑娘的眼神如同阶级敌人。 她看着那两个身形比自己优胜许多东瀛人,无比遗憾说,老师只是让我来拿诛魔之利。 默苍离退到那两位武者后方,墨狂一把杵在地上,不痛不痒回话,那你便过来拿。 陆芢葭实在找不出比这张清净无欲的面孔,更具恶毒质感的存在了。 斩〇马〇刀忽从侧面直夺而来,陆芢葭即时偏过身子,身体反应却比对方的慢,一阵温热的液体随即溅落在地。 天海光流的暗器宛如毒蛇的长牙,专看准防御性最弱的关键位下口。 打退一波暗器,紧接着斩〇马〇刀迫在眉睫。陆芢葭以攻代守,向邪马台笑眉心直刺,长剑将要脱手瞬息,旋即手腕一转,以剑穗末端缠绕手腕,继续往前刺杀。 可惜无聊的伎俩于邪马台笑毫无用处,他往后退去,处于剑尖刚好碰不到自己为止。豪士奋迅如霹雳,挟带呼啸着干燥的北风,掀翻乌云淹没了青天白日。 面对那斩〇马〇刀的快攻,陆芢葭只是一味地挡着,长剑在手里甚至不如之前的灵活,显得有些笨拙。 武器格挡,迸发火花四溅。硬金属的激烈摩擦,发出高频率的嘶鸣。 “哐当!”一下声响,姑娘的剑脱了手。 好,结束。 正面交锋着的邪马台笑和陆芢葭心里同时如是这样想。 一把薄而窄的剑从默苍离背后最柔软的凹位,轻轻巧巧地刺进去,穿过胸膛。 不知道什么时候,怜小洛出现在默苍离身后。 邪马台、天海两人一顿,马上反应过来,终快不过早有准备的陆芢葭,弹指间便被咒术禁锢了行动。 陆芢葭迤迤然绕过墨狂,把伞中剑交还给怜小洛。转手接过怜小洛手上的剑,将明晃晃的剑锋刺得更深。不费吹灰之力,蚀刻着蓝荧荧咒文的剑刃便完整刺透默苍离身体。 痛。是默苍离唯一的感觉。 一般人而言早是跪了下去,他也不大清楚自己在坚持着什么,脊骨笔直如标杆,似乎还能昂首阔步一往无悔下去。在隐晦不明背影烘托下全是坦荡如砥,不见一丝矫揉造作。 她走到默苍离跟前,不带任何感情平视那双眼睛,低低地唤了一声,钜子。 他身上有一种直刺人心的东西,尤其是那对眼睛。眼睛冷静、透明,闪着冷峻的光。如冬日清晨的冰锥,仿佛临时拼凑成的肉体当中仅有的真实的生命体。 他看着她,一声不出。 陆芢葭想,默苍离看的应该不是自己,至于是母亲还是舅父,则是个相当玩味的问题。 殷红的血顺着血槽漫过咒禁,幽蓝荧光很快黯灭了。 她欠了欠身,彬彬有礼地说,事情己经说完,学生告退。后会难有,望钜子珍重。 那双眼的冷光也黯灭了。 . . . 〇八·惊梦时。 杀了我。 男子声似梵唱,湮远低沉,细雨临风而响。 他说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身后却有人依言而行,拔剑而出。 从剑尖落下的一滴血珠,击中平寂如镜偌大湖面,在百万大山中激起绵延不绝的回响。 弹指刹那,他仿佛看到了黑云淹没了月色,风雪纷纷地袭来,狼烟升起,矢刃摧折。 一道幽远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高谈阔论:当食不食,反受其殃。 然后,上官鸿信垫着棋谱醒来,英朗的脸颊睡出了压痕。 声线尖锐的内侍忧心忡忡上前询问,王上可是魇着了? 我梦见策天凤死了。他缓缓眨着眼,视线中景物渐渐清晰起来。那内侍是先王留下的老人,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也心知肚明着。 老内侍只奉上醒神的浓茶,说了几句王上要珍惜龙体好好休息的门面说辞。 上官鸿信放下杯子,又补充了一句,是鸠儿下的手。 内侍便说,雪昨儿就停了,天在放晴。王上该出去走走,您待在屋里头已经好多天。 上官鸿信想来也是,这种话题怎好教别人接话,说不是不说也不是。 还是出去走走好了。 天如内侍说的一样,瓦蓝瓦蓝。如同许多年前有俩瓜娃子跑出宫作妖儿,那时候的天空一样,万里晴明且一望无际。 上官鸿信母亲早些年不在了。他有个小自己两刻钟的妹妹,娴雅文静,擅长下黑手。 彼时宫里庙堂都有些波谲云诡,但并算不上什么,他们还有父亲在。只要父亲好,一切便好。山里头有个半癫不疯的道人是他们忘年之交,道人喜棋,常立必败之地,掀棋盘掀得风生水起。 当道人掀翻第十七个棋盘,他们就回去了,回宫时遇着了一些宵小。 然后便被逼到断崖。 说是山匪强人,可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想法便了然于心。 寰羽诏空神卷的口诀已朗朗上口。 妹妹却扯他袖子说阿兄,看。那里有船过来。 视力不错的他也看见那顶乌蓬船,顺着崖下的羽水航道晃晃悠悠从上游而下。 船头站立一个拥有清澈眼睛的书生,在风吹起宽大的衣袖时,那修长身影有着七弦琴音色般清越的感觉。 可是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上官鸿信不在意想着,断云石已经准备就命。 俊美的脸孔有着少年老成的稳重,却羽翼未满。那对精锐的金眸,就像鹰一样锁定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妹妹提裙抬脚,很干脆地把他踹下崖。 匪帮愣住了。 她也跟着扑通跳下去。 仓皇扑腾之中,他听到船上有人说,船家麻烦您把人拉上来。 从乍暖还寒的江水捞起两只瑟瑟发抖的小鸟,船上有蓝衣大夫一位,青衫书生一枚。 妹妹端来驱寒汤,眼巴巴在一边看他喝汤,讷讷开口,对不住阿兄,我不是故意的。我忘记了你不会水。 瞧这话说得她会游泳一样。 一串既热切又响亮的喷嚏响起——和上官鸿信没半点关系。 兄妹齐齐转移了视线。 蓝衫大夫虎着脸把一碗黑乎乎的液体搁到青发书生面前,都伤风几天了,喝还是不喝?!说,老子给你痛快! 书生擦着鼻子真诚道,杏花非吾不乐于服药,而是你煎的药味道太过别出心裁。吾于心不忍。 医者像盆青面獠牙的仙人球,挥着金针恫吓,闭嘴,喝药。信不信我一针扎哑你。 书生端着碗小声嘀咕,闭着嘴要怎么喝药。 医者手里长针寒光一闪,书生不出声了。 那么八风不动的一个人,居然出现那样的表情。双子互看一眼,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忍不住双双窃笑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嘴角仍会不自觉上扬。 上官鸿信已经很久没做梦了。 常言说梦是反的。只是那个梦怎反转颠覆都不是好事。 上官鸿信望着天空不禁问。 他俩要是相残。你若泉下有知,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