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云低着头,看着在月光照射下,印在地板上的树影,站在殿前等着左徒夫妻出来,她的脑海里还残留着他的容颜,她记得从前,他跟她说过的故事,那时候他隐姓埋名,装做一个发生水灾被淹了田地的无处可居的农户之子,去了军营。 那是个残酷的世界,楚国的军营里,每一个士兵都不好相处,因为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从那里,他学会了残忍,学会了暴戾,也学会了蛰伏。后来,他终于上了战场,战场之上,打前锋的都是新兵,是受伤最严重的。那时候有箭射中了他的额头,有戈砍伤了他的腰腹,他最后倒下了,战争结束之后,军医救了他,因为他佩戴了只有王之子才能佩戴的玉。但是即便如此,在那个军医只有寥寥数人的战场,他们能做的,只能保住他的命,而他的容颜,则彻底毁了。 她突然有点怀念上一世,那时候,他好看的面具戴了一个又一个,从来不会以真面目吓唬她。 他的额头上,箭簇刺入的伤口深可入骨,即便是养好了,可是那个狰狞的缺口却依然存在,而且当时因为治疗太迟了,周围的腐肉都是割掉了的,以至于,他整张脸,完全毁了。 “你站在这儿,是被吓到了吗?”项灵夕幸灾乐祸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显而易见,她站在附近已经看了很久了。 虞小云抬手行礼,她有些懵懂的目光让人生不起恶意,项灵夕虽对她宴上指出自己饮酒之过感到气愤,可是如今看到她被项凌云吓成这样,心底对她那点儿恶意也没了。 故而她很大气的挥了挥手:“宴上你对本公主的不敬,就算过去了,若是再被王弟如此欺负,皆可来找本公主。” 她姿态大方,仿佛能为虞小云被欺负打抱不平。 “虞姬谢过公主。”虞小云眼里的迷茫之意还未褪去,但她也明白项灵夕话里的意思,不管她有没有误解什么,她礼仪到了就好。 项灵夕高兴的走到了水池边,难得她这个王弟亲自出手吓唬小丫头,这时候不去说教说教,更待何时? 她甩了甩袖子,张口正准备说话,就看到项凌云倚靠的姿势换了,他抬手按着石砌的栏,翻了过去,跃进了水池里。项灵夕左右看了一眼,她沉默了片刻,装作没看见,转身快步离开了。 哎呀呀,看上去这个弟弟真忙,她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最好,可以淹死在里面。 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虞小云跟着左徒夫妻回到了府邸。对于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他们并没有询问,主家的人在做的任何事情,他们是没有权利去询问的。 天际由暗沉到明亮,郢都王宫附近的都尉府大门被打开,项凌云跟着随从走了出来,他们今日是要去军营视察,大军回城,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这是必须的事情。 他翻身上马,目光里却闪过一丝锋芒,不远处的墙角,有人在盯着他。 在他战功赫赫之后,他曾遭遇过多次暗杀,早已练就一幅察觉人视线的本领,谁在暗处看着自己,他都能感觉到,对于这个躲藏的不算好的探子,他一眼就能找出来。 但他并没有理会,这么拙略的手法,并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砖瓦黑白分明的楼阁间,在生长着一株桃树的院落里,盘旋着悠长清雅的琴瑟之声,这是左徒府邸后院深处,女子所居之地。虞小云一个人端坐在屋子里,安静的看着伶人在回廊里偏偏起舞。在楚国,巫舞是一种很重要的舞蹈,但是虞小云对此不甚了解,故而莘姒特地从楚宫里向王后要来了伶人,教习她。 身为贵族之女,她自然不必会跳这些舞蹈,跳巫舞是伶人的职责,她要做的,只是了解这舞蹈之中的含义,巫舞之术盛行的地方,很多事情,都要用到。 对于这些舞蹈,虞小云上一世曾经经历过,她并非不懂,但是她还是听从了莘氏的话,安静的学习了一番。 毕竟也没人规定,她不可以在学习的时候,一心二用。屋子转角之处,莘氏怀抱着自己幼小的儿子,远远看着刺绣的虞小云,她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并没有上前,带着儿子转身离开。 “莲止,我吩咐你送的东西送到了吗?”伶人一阙已完,恭顺的跪在一边,虞小云看着从远处疾步而来的婢女,问。 “已经送到了。”莲止躬身靠近,在她不远处停下脚步,跪下之后,才开口,她的声音不大,有些害怕廊中的伶人听到,毕竟是宫里出来的。 虞小云看着手里轻薄的绢,上面绣着的凤凰已然成形,傲然凌于簇火之上,她并不喜爱这个图腾,因为楚国的凤凰永远带着一股凌驾于众生之上不灭的信念,而她从小修习的,是敦厚善良,以德服人。即便是上一世受了巨大的屈辱,她毁灭敌人的方式,也是按照自小熟悉的法则来处罚敌人的。 但是,她从姒家得到的消息里,讨好一个人,便是要知晓对方喜好,然后投其所好。 项凌云喜欢什么呢? 虞小云看着弹琴的乐师,面色苦恼。那琴师感觉到头顶的视线,忐忑的低着头看着琴弦,不敢开口。 明明上一世她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可以把所有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来,尽其所能的对她好,可是这一次,她已经很明显的在对他好了,他却不为所动。 七月,向来有着最耀眼的阳光,即便是楚地也一样,左徒府邸前,却有骑马而来,来人翻身下马,拱手跟门口的护院招呼,示意他们进去通报。 虞小云坐在马车里,看着手中的刺绣,目光有些迷茫,她看的明白来人眼里的情绪,自然知道这次出门,并不是什么好事,也知道,自己并没有讨好项凌云,反而激怒了他,可是,书上说女子讨好男子,都是送自己亲自绣的绢帕,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项凌云安静的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马车,对于左徒家的小姑娘,他并没有什么坏心,对方是这些年唯一一个对他有崇拜之意的人,而且还在宴席之上冒着王族之威替他说话,他对一个小丫头的心悦不以为然,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 “都尉找我有事?”虞小云刚下马车,张了张唇,仰头看他的目光干净明亮。 “吾已是将军了,”项凌云皱眉,“这是你家的家仆,私窥吾行踪,其罪当杖击八十。” 他的话音刚落,被两名侍卫压制在府邸门前的那个跟了他月余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因为压制他的侍卫手里的棍棒已经开始挥动了,军队出身的人,大多都是有一身蛮力的。 虞小云看了一眼,她记得自己是吩咐了人跟着他,毕竟在她前世的记忆力,他被人刺杀过很多次。她握紧手里的绢,听着那个有些凄惨的声音,拉了拉自己的衣裳,跪在了项凌云面前。 项凌云有些错愕,或者说,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从来没有宗女为了下人下跪的道理。 “若是这样会给将军带来烦扰,那虞姬从此以后,再不会如此了。”她的声音清灵,没有一丝委屈在里面,真真切切的在认错。 她仰头看着他,他戴着面具,漆黑的如同月色下篝火边的巫师,有泪水盈满她的眼眶,仿佛立刻就要跌落下来。她突然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她上一世遇到的那个人,却已经不是那个深爱她的人。 项凌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她沉稳的声音再次传来。 “若是家仆有得罪之处,那么还请交由虞姬处理,毕竟他是左徒府的人,将军处置了,于您名声不好。” 项凌云看了一眼行刑的侍卫,两人立刻停下了动作。 “本将军让宗女下跪,似是会有更不好的名声。”他没有针对一个小丫头的特殊癖好,但是眼前这个人,待他的态度,似乎过于尊敬了,他摩挲着手心的玉坠,本想借此机会交还给她,但是现在,他倒是有些犹豫了。 虞小云站起身,她躬身拜别。看着项凌云和身边的侍卫一同走进大门,眼眶的泪水终于跌落在了地上,大族所居的长街上,是冰冷的石板,越来越多水滴从天空跌落到地上,七月经久烈阳的天空,竟下起了雨。 她看着手里的绢布,轻轻的松开了手,轻薄的绢,被雨水浸湿,仿佛与石板凝为一体,上面的图案,映刻于石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