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凌云并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作为一名将军,他对于礼仪相对而言,很轻视,故而,他看着空着的酒樽,没有责怪酒正,抬手拎起婢女端着的酒瓶,给自己倒满,将酒瓶放回了婢女手上。 他安稳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扫视了四周一圈,大多都是当初离开的时候的那些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对面左徒一家的位置上,那个女孩,是左徒府的。他摩挲着手里捏着的玉坠,这是一块上好的昆仑玉石雕刻而成,小小的一块,握在他手里,甚至只占了一个拇指的大小,他接住的时候,还带着些许温度,这块玉,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人常年佩戴的,就这么丢到他面前,就不怕他丢了? 楚王站起身,说了些对将士们夸奖的话,然后他举杯,准备喝了。 项凌云看了一眼盯着他幸灾乐祸的项灵夕,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樽。他的母亲是楚王后陪嫁媵妾,是王后的亲妹妹,但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从小他就养在王后名下,算来下,他与王后是同一阵营的人,王后待他,虽不算亲近,但也并没有疏远。而之所以不算亲近,大抵是因为王后亲生的嫡公主对看他万般不顺眼。 “大王,能否听虞姬一言?”虞小云站起身,走出位置,她站在堂前,弯腰拱手,动作行云流水,举止间纯任自然,毫无拘执,若是在固守礼节的他国,这是大不敬的。 左徒脸色微变,但他并没有开口制止,这是蛮夷出身的楚国,并不拘泥于这些礼仪,当今楚王也肯听谏言。 “但说无妨。”楚王放下酒杯,看了一眼左徒,知道了虞小云的身份,并没有丝毫责怪,他并不是拘泥于礼节之人,况且对于宗女,他向来大方。 “虞姬方才见到嫡公主饮了都尉大人的庆功酒,认为此事于礼不合,故而向吾王建议,再赐酒于都尉大人。”虞小云的声音不算大,但此刻殿内每个人都可以听清楚,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楚王的面否决王室嫡公主。 楚王面色微变,他侧目看着端坐在王后身侧的项灵夕,目光里有几分锋芒。 “父王,您不能听信一个丫头胡言,女儿宴前一直陪伴在母后身侧。”项灵夕站起身体,目光锐利的看着立于堂下的女孩,她穿着端正的华衣,一股高高在上的严厉之气扑面而来。 作为楚王,对于自己女儿与儿子之间不合之事,他虽说不甚清楚,但有些了解是肯定的。故而他对于虞小云的话是相信的,但是这是自己的嫡公主,他也不可能在楚后面前处罚于她。 虞小云知道这一点,她对项灵夕回以一个温和的笑,长鞠一躬,站在原地,安静的等着楚王的裁决。 “大王,思礼以为,当替都尉再斟佳酿。”左徒站起身,走到虞小云身前,他是楚王近臣,这种时候,替楚王提议,最好的人选自然是他。更何况,虽不知虞小云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作为已经认了姒姓为主之人,需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错,吾儿此次西征,所立战功,确实值得奖赏,适时,诸卿应举樽为我楚国又一员大将庆贺。”楚王抬手挥了挥,示意酒正上酒。 左徒大人拉着虞小云,躬身回到了位置上,他的态度极其谦卑,楚王见他们坐定,酒正倒好酒,才举杯,开始了庆贺。 项灵夕有些凶狠的盯着虞小云,虞小云回以无辜而清澈的神情,旁人只道她心思纯净,见不得嫡公主这么欺负人。项灵夕的目光并没有维持多久,毕竟比起这点小插曲,最让她仇视的是坐在都尉位置上的项凌云。 酒酣时,有将士请求楚王赐婚,将士作为用生命为代价换来常人无法得到的荣华的人,他们的毕生其实都献给了国家,所以许多人都没有成家,而这场宴会,无疑是一次机会。 虞小云看着堂前跪着的将士,这都是战场杀敌的猛将,拥有以一当十的力量,他们都是有追求者才会来请求赐婚的,楚王权衡利弊,能答应的都会答应,在这种日子里,他一般不会驳回将士的要求。 她之所以会看着这些糙汉子,无非是因为,对面的项凌云也会看着,作为都尉,自己手里的兵,他自然是要关注几分的,更何况,这些人的要求都是经过他的同意才敢来殿前请求的,万一有什么意外,他是要负责的。 “弟弟何故一直盯着这些求婚的将士?”趁着楚王在看那些将士递上来的名册,项灵夕抬高声音,不怀好意的看着项凌云。 作为庆功宴,只有有功劳的将士或者楚王近臣才能来参宴,故而此次宴会楚王的儿女只来了这一儿一女,项凌云作为这次西征军都尉,是建功了的,而项灵夕则是因为身为楚王后唯一的女儿才能来参加这次宴会。 这个时代,王与后是可以同执掌朝政之事的。楚王后向来温柔贤淑,从不多理会一点朝政,故而作为对王后的尊重,对于嫡公主屡次干预朝堂之事,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项凌云的母亲与王后出于同一宗族,在政治立场上,他们是一体的,故而对于内部的争斗,他们不能,也不会干预。 也导致了这时候嫡公主之意谁都听明白了,却都不敢制止。 项凌云抬眼看着她,他从来不称眼前的这个人为姐姐,从小他就知道,若是不走出楚宫,他连一条活路都没有,王后不管除了他衣食以外的所有事情,也不会理会他被她亲生女儿次次往死里整的事情,所以他从小就要被迫为自己想。他剑走偏锋的去了战场,历经磨难,那时候,他就决心要把这对母女踩在脚下。 可是当他越站越高,才发现,他和她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若是内讧,等待他们的,不是胜者为王,而是同归于尽,所以他只能忍耐,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有一天,他成为了发号施令的那一个,才有资格,去惩罚这个从小折磨自己的人。 “弟弟再过几月,便要年满二十了吧,有仰慕的宗女需要父王一并赐婚吗?”项灵夕笑着询问,眼底的幸灾乐祸显而易见。但她忽略了,她平日再如何陷害于他都不要紧,可是嫁娶之事,关系着宗族的利益,这一点是不能任她胡闹的。 项凌云看了一眼坐的端庄的王后,从头到尾,她都笑的温和,仿佛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破坏她的仪容,但此刻,她抬手放置在了项灵夕手上,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讲了。 项凌云在心底冷笑一声,回头便看到对面有双澄澈的眸子在观察着自己,他皱了皱眉,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樽之时,发现对面的人,还在盯着自己。这是一个很干净的人,他的手指微微的颤动了下,轻轻的扣了扣桌上的纹路,她挂在颈间的玉坠还在他的袖中。 这时候已是宴席近末,他站起身,走出了舞女翩翩的酒宴。 虞小云看了一眼莘氏,对方轻轻颔首,她站起身,出了门,在宫殿不远处被花卉包围的池塘边,看到了倚着亭台休憩的少年。 她站在几步远,停下脚步,安静的看着他,虞小云并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上一世,她在他面前太过放肆,以至于最后他处处难堪。而现在,她学会了斟酌字句,反倒在他面前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项凌云看着月色下池里的水波,他抬起手,玉坠从他指尖翻滚了下,然后顺着他的手背,一路跌落,最后水波溅起,偌大的池水,宁静的夜晚,清晰的声音响起不过片刻,而后一切归于安宁。他转过身,准备离开,然后他看见了他刚刚丢掉的玉坠主人,此刻正在看着他。 她似乎是在思考事情,虽然是看着他,但是眼睛却毫无焦距,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在神游天际。 “找我有事?”她站的地方左右摆满了花盆,他必须得从这里过去。 “我,心悦你。”虞小云喃喃的开口,可能是因为她说的时候理智不在,所以这声音很轻。下一刻,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浑身颤抖了下,咬着唇,有些呆愣的看着他。 项凌云置于腰际藏于袖中的手猛的扣住自己腰带上的玉石,他的手指扣的很紧,但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衣袖起伏了片刻。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说的不是假话,她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她的本性,她太单纯了,单纯的就像一株莲,在这场宴会间,出淤泥而不染。偏偏,他又是见过她持枪而立的那一幕,那时候,她身上的气息,明明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人。 不可避免的是,他被感动了。 他靠近了她一步,歪了歪头看着月色。然后他抬起了手,附在他上半张脸上的面具被揭开,他侧过身,低下头。 虞小云微微张开了唇,有泪水不受控制从她的眼角滑落。 项凌云怔了怔,他退后了一步,将面具稳稳的扣在自己脸上,平静的看着她。 “所以,左徒姑娘,回去吧。”他的声音放缓了几分。 “你疼吗?”虞小云仰头看着他,她的泪水看起来,和月色下那池水一般色泽,但都可以将所有的一切都映入。 “虞姬,项氏虽无完颜,但也非只要是女子便可以屈就的。”他的声音清冷,仿佛利剑,虞小云可以从他露出的嘴角看到残忍,她咬了咬唇,手握成拳,沉默了片刻又松开,最后她转身离开了。 项凌云眯了眯眼,他没有看她离开的身影,而是转过身,顺便看了一眼出了殿门,停在不远处树边的身影,突然没了回去的心思,他走到了池边,看着倒影着月色,平静的池水,莫名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