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英公主到达城西的军营时,入夜尚浅,营中的酒席尚未散场。 辗转三月的平乱剿匪,今日得胜归城,照例是要犒军的。犒军第一畅快事,就是一反平日的禁酒令,烈酒敞开喝。三千率卫,除了随太子殿下入锦侯府随侍戍卫的以外,其余的都跟着入驻锦官城中的蜀兵营。此时,也就跟那些蜀地大兵们一起,划拳猜令,喝酒吃肉,称兄道弟,不分你我。 一派胡天海地,酣畅淋漓。 元瑛行至营门口,思及这般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出的混乱狂欢,也就觉得不太方便入内。一群兵痞子粗莽汉,闹闹嚷嚷,酒气熏天,人多嘴杂,百无禁忌。且蜀军中的将领,那些常出入锦侯府的,也多少与她打过照面,若是见她这会儿入营,少不得要猜疑。遂只让寄奴进去,悄悄地递句话,约牧言出来一叙。 彼时,三四月间的蜀地,日渐长,夜渐短,春温渐暖,阳气渐升,故而夜色不深,夜风不凉,锦官城中也无宵禁,街灯亮如银河,茶坊酒肆林立,百业兴盛,游人如织。这大好春夜里,约那故人出来,喝盏清茶,饮杯小酒,或者,就乘着马车在街市上走一走,也是好的。 琼英公主如是想。 她是真的,把牧言当故人了。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太子是她同胞兄弟,苏蓁是她闺中好友,且那两位都还是第一晚住进她家中的贵客,她都可以撇下不去招呼理会,鬼使神差,一门心思出府来,偷偷跑到这城西军营,想要见一见那个人。 像是着了魔,亦像是对一种极度匮乏的东西的强烈渴望。父皇让她远嫁千里,夫家视她可有可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哀愁,也没有喜乐,这蜀地侯府,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处可以让她悄无声息地枯萎至死的蛮荒囚笼。唯独去年虞山秋狩时的那个迷乱之夜,让她感到一种生之欢乐。 那种血气男子的精旺,在药力的作用下,越发狂野。既有不得不屈服于她的身体的本能发泄,又夹杂着对她使诈的无奈与恼怒,于是便呈现出一种把她往死里整的狠意。可偏偏,她每每回想,都觉得生机勃勃,让人浑身颤栗。 也许,她就喜欢那种受.虐的快感。 她想,她是被他睡服了吧。 因为,她只跟他一个人睡过,之前没有跟过任何人,之后也没有,就连那个成婚一年有余的丈夫王延,她也没有让他碰到过裙边,当然,她与王延夫妻情感寡淡,互相看不顺眼,也没有要睡到一起的兴致,和离是迟早的事,只不过被这次平乱暂且耽搁了而已。 这也就越发显得,那段露水情缘,弥足珍贵。 寄奴进营中传话时,琼英公主就这样坐在马车里,靠着腰枕半卧,晕乎乎地,任凭满脑子的信马由缰。她知道自己很荒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像个背着丈夫偷情的妇人,又像个初次约会的少女。 她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想找个喜欢的男人,有更多的交流,身体的,心灵的,她都渴望。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牧言这样的。 约莫一盏茶功夫,寄奴就回来了,一声不吭地上车,摆一脸的小心翼翼,冲她摇头。 “怎么了?”元瑛心中咯噔一声,柳眉一扬。 “……”寄奴继续摇头,不忍直说,也不忍直看她家公主的眼神。 元瑛见状,也知道寄奴没能请动人,心里猛地失落,却又不甘心地盘问: “你说是故人有请了吗?”寄奴进去之前,她还教过她,要怎么说的。 “奴婢照公主的话说了,牧将军却说……”寄奴思忖少息,还是决定将事情如实道来,再是难堪,还是得要接受,“牧将军却说他自小长在西北疆城,记不得在这蜀地,有何故人。” “呵!”琼英公主微扬下颌,琼鼻间重重地哼了一声。 寄奴吞了吞口水,低低的声音,可也越说越气:“奴婢便说,是锦侯府的少夫人有请,他说他不认识什么侯府少夫人。奴婢索性就直说,是公主有请,他却说,他一介武夫,更高攀不起什么公主。” 寄奴话音未落,元瑛已经推开她,钻出车厢,跳下马车去。 跳的太急,咚一声就摔地上了。也顾不得腿上钻心的痛,爬起来站直了,捞拳挽袖,就要进营门里面去。她想要冲进去,寻着那人质问一句,什么叫做不记得?一夜尽欢的交情,就那么容易遗忘吗?什么叫做不认识?她站到他面前去,看看他认不认识?什么叫做高攀不起,他把她死死地压在地上干的时候,怎么不说高攀不起? 元瑛心中的怒火,蹭蹭蹭几下就冒起了三丈高,可迈出两步,却发现不能行进了,双腿一软,趴跪倒地上。 她刚才一跳,又崴脚了。她的脚,去年回京归宁时,摔过一次,虽说后来行动无碍,但总觉得一直未好全,易伤,易痛。 寄奴赶紧下车来扶她。元瑛双手撑地,粗糙地面磨得掌心也疼,她都有些想哭了。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渴望;越是近在咫尺,却不能触手而及的,越是痛苦。 被寄奴搀扶着,勉强站起来。脚上锥心刺骨的痛,也觉得忍得住,心中只有那被人无视的气恼满满地占据着,直想就这么瘸拐着,也要进去找人理论。正拗着,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急,几骑飞驰,刹那间驶至营门口来。 侧身转头一看,为首的,却是她的夫君王延。 元瑛这才想起,晚间时锦侯在府上招待太子一行,便无暇顾及这蜀兵营中的犒军,多半是让王延来军营代行问候的。 没想到在这营门口相遇。两人在家里也是分床而眠,形同陌路,相看两厌,在这外面遇见,倒有些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的意味。 那王延直直驱马行至跟前来,近得直到马儿的鼻息都喷到了元瑛的脸上,才勒马驻立,又冷目怒视着她。 元瑛不甘示弱,一把推开寄奴的搀扶,咬牙站直了,亦是敛眉沉目,看着马上之人。她是想背着他做些出轨的事,但是,却也丝毫不心虚。 王延一边跳下马,一边质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管不着。”元瑛微微别开头,冷硬答他。阳关道,独木桥,互不干涉,最好。 “我怎么管不着了?”王延一声冷笑,把缰绳扔给前来拉马的小厮,却将那细牛皮做成马鞭子往手上轻拍着,又朝着营门处一眼张望,略略思忖,便直陈出心中猜想:“你莫不是到这西营会姘头来了?” 元瑛脸色一僵。她心中本就恼得慌,被王延这般口不择言地质问,更如火上浇油,既有种被戳中心事的反感,又有种被污蔑的愤怒,索性也不辩解,只管挑衅: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大意是,只兴你在外头找狐狸精,就不许我在外找小白脸么? 这夫妻二人,本是积怨深沉的冤家,彼此默契,向来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伤害对方的机会。 被元瑛这样直白顶撞,王延大概也觉得习以为常了,愣了少息,点点头,喉咙里哼一声冷笑,便转身往营中走。还以为他要就此打住了,哪知那人行出两步,突然转身,同时一个重重甩手,只听得“嗖”地一声,他手中马鞭在空中划响,便打在元瑛身上。 元瑛猝不及防,竟被那鞭子抽得,一个旋身摔到地上。短短一会儿工夫,她就跟这营门口的粗粝地面亲近了两次,浑身骨肉之痛,别提有多难耐,加之春衫又薄,那被马鞭抽打过的手臂处,软罗绽裂,火辣辣地疼,没准皮都破了。 可比身之痛苦更糟的,是心之难堪。她狗啃屎一般匍匐在地之时,一个抬眼,却看见营门边站立着那人,那个她低三下四地请也请不动的人,这会儿竟出来了,应是获悉王延的到来,礼节性地出营来相迎。 也就是说,王延一鞭子抽她在地,牧言应是全部看在眼里的。可偏偏,人家又像是看一出事不干己的闹剧一般,站得远远地,不想让半点尘污沾上身。 可真是有将军派头啊,紧腰窄袖的玄色武服,这昏暗夜色都掩不住袍边袖口闪闪发光的金色纹绣,黑面,黑眸,板一脸的严肃,绷一身的精气神儿,尤其是从这地上看过去,越发显得高大威武,高不可攀,远不可及。 琼英公主一时间竟觉得脑中空空,心中也空空,说不出话,也站不起身。刚才要冲进去找人理论的劲儿没了,挨了王延一鞭子的气愤也暂且压住了,毕竟是皇家的女儿,多年教养使然,她做不来那种敢于撕破一切尊严,靠歇斯底里的撒泼骂街来发泄的俚俗悍妇。 只是,寄奴来扶她时,她执意给推开了,慢慢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试着站稳了,再抱住那只受伤的胳膊,一瘸一拐地,登上马车去。异常的安静,冷漠,失落,当然,还有一些强撑的倔强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