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牌初刻,凉风微起,酷热渐消。三辆马车驶出酒肆,离开官道,折而向南急驰,转瞬之间已隐入丛林之内,望之不见。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三骑健马由洛阳方向驰来,在酒肆外稍稍缓了一下步子,但未作停留,便直奔向东,往蔡邕故乡原籍陈留郡方向而去。马上乘客都是插弓悬箭,手执利刃显是阳球不见胡车儿及时回报,又增派出来的第二批刺客。
在折向南去的山间小道上,三乘马车逶迤而行。虽然还是逃出京都的那个车队,但蔡邕的身侧已多了一个三四岁稚童,车外也多了一个身骑健骡的胡车儿。那匹健骡是从酒肆中店主的手中买来,代作脚力。临去之时,老管家蔡福还赏了店主十两雪花白银,让他在车队去后扫除车辙痕迹,代为隐瞒主人真实去向。蔡福的重金利诱再加上胡车儿和蔡七两人齐声恫吓,那店主当然遵命。何况还有那个不知何时来到店中的道士,掇条长凳坐在厅堂中仗剑守候,并未远离。史子眇直到目送蔡邕等离开半晌,又听得店外官道上马蹄得得,声音去得远了,这才自行回转洛阳玄都观,使人报知何皇后皇子下落,另有计较不提。
且说史子眇交付给蔡邕的那个稚童,便竟是当今汉灵帝刘宏的皇长子刘辩,身份实是了得。刘辩的生母乃是何氏,原籍南阳郡宛县,以宫女身份入宫,因貌美得灵帝临幸而生刘辩。何氏母以子贵,被封为贵人,后又晋升为皇后。说来也怪,在皇子刘辩出生之前,灵帝所生诸位皇子在宫中屡遭夭折,竟没有一个长大成人。汉灵帝好道,曾师事道人史子眇,当时以为宫中有鬼怪作祟,致使皇嗣屡屡夭折,故而将皇子刘辩寄养在玄都观,冒称是史道人本家族侄,对外人即称为“史侯”。何氏亦欲凭借史子眇道术保护皇子生长成人,也就欣然同意,还时常派人往道观中送金银给用。史道人不但道法武功了得,兼且精通易经算术,算出京都及宫中大乱将起,皆为争权夺位,必当杀人无数,流血遍地。因恐怕宫中有变危及太子,由此想到将皇子刘辩寄托到襄阳师叔司马徽处,请其代为保护,并教以治国之策。又查知蔡邕六世祖蔡勋乃是本门师叔祖,更因其世代忠于汉室,这才借蔡邕罢官离京之机,冒险托付蔡邕携皇子南下,并收服胡车儿使其护驾。此为皇子由来因果,在此补说明白。
话休叙烦,书归正文。且说那皇子刘辩,因自出生以来便在玄都观中长大,此番初次离开师父独自远行,虽在事前屡经师父疏导劝慰,京不免心生恐惧,于路啼哭不止。蔡邕是个老学究,从来不会哄孩子,何况还要顾忌君臣之别,愈加手足无措。可巧蔡七又来传话,说夫人请将史侯抱到前面车上去,跟小姐作伴儿。蔡邕如释重负,让蔡七抱着皇子到前面车子里面去了。说也奇怪,那皇子见到蔡琰这个漂亮妹妹,竟立刻止住哭闹,一刹时便破啼为笑。车队一路上晓行夜宿,蔡邕于行旅行途中向胡车儿问些墨家门派和江湖之事,胡车儿有问必答,毕恭毕敬。又问鬼谷门,胡车儿却不能详答,只说是鬼谷门向来为江湖道门之首,凭一枚伏龙令号令天下,江湖上无人敢逆其命。蔡邕点头,心中自去沉思盘算。
这一日,已是到达南阳郡襄阳地界。蔡邕依照史子眇临别时指点,命令绕过襄阳,向南直奔南漳县城。天色向晚之时,早见小桥流水,眼前现出一个山庄。那山庄北临蛮河,南靠玉溪山,风景秀丽,堪描堪画,正是水镜先生司马徽隐居之地。蔡邕命蔡福持自己名帖上前叫门,过了一刻功夫,司马徽峨冠博带,腰佩长剑迎出,执手为礼笑道:“早闻蔡议郎大名播于宇内,不想今日贵足踏于贱地,真是蓬壁生辉。”蔡邕答谢道:“司马德操先生道德高士,效许由淡泊名利以避居山林,非邕等俗人所能及。”彼此寒暄,让入庄内。
司马徽将蔡邕一行请入草庐,命家人待茶。蔡邕见那草庐甚是雅致清幽,是一套坐南朝北的四合院落,两进平房,中隔天井,每进三间,两边以抄手檐廊连接,古朴庄重,甚为脱俗。又见院前小亭立有一碑,上书“水镜庄园”四字,字体雄健。蔡邕酷爱书法,离座出室,去院中仔细相了相那“水镜庄园”四字,开口问道:“恕在下冒昧求问,此碑文可是出自庞德公之手?”司马徽颇为惊异,问道:“蔡议郎远处庙堂之高,何以也知庞德公耶?”
蔡邕笑道:“襄阳高士,岂能不知。我且闻庞德公不慕官位,隐居山林抱膝草堂,一向不与绅士大夫来往,惟与先生交好,常约韩嵩、石韬、孟建、崔州平等道友于鹿门山宴饮,纵论天下。先生精通道学、奇门、兵法与经学,于座中论古谈今,言谈洒脱超凡,令满座寂然,敬意盈胸。庞德公称赞先生数典如流水,水清似明镜,遂以水镜雅号相赠先生,不知此事可有之么?”司马徽哈哈笑道:“早闻蔡议郎学识广博,鉴古知今,今日一见方知人云不虚。议郎不远千里光临敝舍,必有雅教,尚请直言。”蔡邕道:“如此,恕蔡邕直言不讳。今汉室陵替,外戚宦竖交替弄权,天下即将大乱。先生虽避乱于此世外仙境,但心系庙堂安危,素有报国安汉之志,蔡邕心知肚明。”说着用手一指立于身侧的史侯刘辩,“我受先生故人之托,送此孩儿前来请求庇护,并请先生授以纵横治国之道,幸乞先生莫辞。”
司马徽闻得此言,不知其真正来意若何,假作面露愠色道:“议郎这是欲将我陷于是非中么?司马徽自幼于道门修持,从来不问朝廷政事,惟喜醉卧山林草堂,何云心系庙堂,素有报国安汉之志?某虽处鄙陋偏远之地,倒是素闻议郎得罪于十常侍,虽仗义直言令天下钦敬,但刚则易折,也只落得避仇江湖,几无立锥之地。议郎休看错了人,将那无边祸水引到贫道身上来。再说我乃一介山村野夫,不曾有庙堂显贵故人相交,更不识得这位小公子,何谈加以庇护,并以纵横治国之道相授?议郎首次相会,还是休要作此笑谈。”
蔡邕慨然道:“先生你道此子何人?乃当今灵帝皇子刘辩,且是洛阳玄都观主史子眇仙长高徒。先生身为鬼谷门掌门师叔,这共扶汉室的师门铁训如何避得?贵门创派祖师王禅号玄微子,自称鬼谷先生,是为兵家、纵横家鼻祖,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独具通天之智。其亲传弟子孙膑、庞涓、张仪、苏秦等只学成一技之长,即各建不世之功。汉高祖于邙荡山斩白蛇起义,鬼谷门第五代掌门黄石公出,以太公兵法及素书传于留侯张良,助高祖开辟汉家天下。张良功成身退,即为贵派第六代掌门。后来王莽篡汉,绿林赤眉揭杆而起,天下复又大乱。此时鬼谷门第十二代弟子邓禹又出,挠兵关中,助光武帝兴复汉室。如今汉室倾危,天下又临劫难。鬼谷门人奉祖师张良公遗训,岂忍坐视不问?蔡邕不才,虽因直言罹祸,但道义所在,不敢独善其身以避之。今受贵掌门史子眇先生所命,以汉室江山拜付先生,岂敢以言戏之?”说毕,从怀中拿出那枚伏龙令来,并将史子眇的书信同时奉上。
司马徽当场验过令牌,又展开书信仔细看了,这才改容相向,离座再拜长揖,并请罪道:“我鬼谷门人行事向来隐秘,伏龙令之事更是知者甚少。适才只因不知议郎大人真实来意,请恕言语无礼。”蔡邕也急忙离座还礼,连称不敢当。司马徽这才以君臣之礼拜过皇子刘辩,又为皇子起名叫作“司马史侯”,认作是冀州河间府前来投亲的本家侄儿。于是叫来管家,一一交待清楚,令向庄客仆从通告,今后均以侄少爷称呼,不可走漏了风声。叮嘱已毕,遂复命家人将小少爷引向后院,安排书房卧室住所,又命厨下整治菜果酒宴,请议郎大人蔡邕痛饮一醉。席间二人纵论天下印证学问,各自佩服对方胸中所学,由此引为知己良朋。
次日一早,蔡邕盥洗已毕,见司马徽已在中庭相候。二人共进早餐,又说了些闲话,见僮仆已将司马史侯送来,梳洗得齐齐整整,宛如仙童一般,蔡邕看了心下欢喜。吃罢早膳,又饮了几盏香茗,司马徽便相请蔡议郎起身,命胡车儿背负着史侯,一行四人出得水镜庄园,向山上行来。只见一路蜿蜒曲折,山路两侧尽是茂林修竹,水流淙淙,只闻鸟鸣啾啾,并不见一个人影。行了半个时辰,已见竹丛之间闪出一条山道来,几乎垂直而上,恍如天梯。一簇人抖擞精神拾级而上,登高二十余丈,又见一道青石城墙环半山而立,山门巨如险关隘口,台级穿门而入。过了山门,便是一片平川,广约半顷,平川尽头山崖森立,崖壁下却现出一个大洞,洞口立一块巨石,上刻“白马洞”三字,也是庞德公笔体。
司马徽也不多言,带领众人径直进洞。洞内虽然比不得外面阳光灿烂,倒也并不黑暗,抬头看时,见头顶有天光射入,不知来于何处。极目望去,见那山洞深有十余丈,高约三丈,阔与高相等,规模宏伟,直如朝堂正殿。洞中石桌、石凳、石床俱全,木架上书简琳琅,琴剑挂于石壁,洞角音韵叮咚滴水成池,饮之甘冽如饴,竟是一处天然仙府洞天。因见蔡邕和胡车儿立在洞口相顾鄂然,司马徽不由大为得意,请二人入内围桌而坐,笑道:“正如蔡议郎所论,皇子刘辩若居住于水镜庄园之内,日久天长必为朝廷侦知,后患不小。但若是隐居在此洞之中习学用兵之法与治国方略,则绝无俗务打扰,亦不会为外人所知。议郎大人以为如何?”蔡邕频频点首道:“真是一个天赐所在,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为。”胡车儿也禁不住频频矫嘴咂舌:“老天爷爷!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洞府,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