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秋并不是为人医者,没有这个义务也不懂得治病,而是有她的那份心、那份仁慈,让陆昭英心下一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谈不上感动,只是觉得很纯粹的心意,不管有用没用,总是不能辜负了。 哪曾想,那真是陆昭英毕生最受用的一番话。萍水相逢,作为旁人能送上一番良言实属难得,那份好意他铭记在心,带着感恩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关注她。有时想想真后悔当初自己的态度没有认真对待。 甚至连道谢也忘记说。 十六的月亮向来比十五的圆。 清晖洒洒,树影摇曳,映在窗纸上。 夜里的风,有些凉。 新婚之夜,陆昭英不能一直让她就趴在桌上睡,受了凉就不好了。也不知怎么的,他最终是将红盖头重新给她披上去,遮去她那张清冷的睡颜。又定定地瞧着她看了好一会,福如心至,眸光流动,忽然就露出笑齿来,笑得纯粹干净。 “当初,还是要好好谢谢你。” 干净透明的嗓音含着无法抑制的喜悦,让原本庄重喜气的新房染上一丝轻快,不仅是感谢,以后还会用行动来证明,他想。 明白世间的黄花闺女最终是要嫁人,像她这样的年龄不小,貌美芙蓉又不轻易向寻常男人妥协,就不该孤单。 陆昭英很纠结很庆幸,庆幸李素秋没有轻易妥协嫁人,否则也没有他的事。又心疼她把自己拖到这个年龄,受了不少世人指点,尘世间纷纷扰扰,庸碌繁忙,缘来缘去,最终是他成为她的良人。 这谁也想不到。 其中少不了要配上天时地利人和,时机掐准了,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可若不是诸多无奈,他又怎么会让李素秋拖到这个年龄才娶上她? 罢了罢了,如今只要人在眼前就好。 陆昭英广袖一挥,起身掂量着怎么把李素秋挪到床上才能不惊醒她?心里盘算着,一边着手将她打横抱而起,轻轻松松的将她安置到床边。 佳人在侧烛影摇红,他将李素秋定坐好,自己挨着坐下期盼地盯着她那顶披盖的喜帕,怎么也得亲手揭下喜帕才行。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陆昭英有股滋味在心中淌,轻轻洒洒地舍不得溢出来。带着这股滋味,缓缓伸手去揭。 虽然只是形式,可这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事,不能马马虎虎的放过。 蜡炬已残,烛芯忽地爆了一声,在静谧的夜格外突兀。火光暗了暗,揭下喜帕的瞬间,李素秋是睁着双眼的。 安安静静的看着陆昭英。 陆昭英心中一颤,目光缩了缩,不过一下他又将目光坦然的迎上去,带着恭敬的笑意。 “醒了?” 李素秋如烟波秋水的眸眼带着波澜不惊,好像即将要酝酿着什么。 陆昭英歪头垂眼仔细看着,舍不得放过她的一丝一毫,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应也不尴尬:“怎么不说话?” 下一刻,李素秋刻意维持的从容瞬间瓦解,泄气地垂下眉,淡然的声调:“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圆房了?” 印象中,新婚之夜都是要圆房的。她不自觉地抚了抚胸口鼓动的感觉,睡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慢慢从发呆中晃过神来。其实从他将她打横抱起,就惊醒过来了,只不过是没出声发作,不知道怎么应付。 她好怕这一刻。 他倒是笑得坦然:“你如果害怕,我们也可以不圆房。” “那就不圆房。” 李素秋回得急促,和她淡然的声调形成反差。 也是太沉不住气 。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可以。” 李素秋瞥了他一眼,又缩回目光:“不好意思,这一切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知道。” 陆昭英的态度很快让她放松下来,无形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也让她对他有了初步认知。再看向他也不那么紧张了,目光肆意的放在他身上,重新打量。 肤色不说很白恰恰刚好,剑眉星目如脉脉春风,一张小长脸柔和圆弧的下巴,焕发出温润如玉的神采,挺鼻薄唇,一笑就勾起上扬的弧度,纯净清秀又带点邪气,不是特别惊为天人,是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讨喜顺眼的类型。 墨发束着红带,喜服长袍衬得他容光焕发,气宇轩昂。 李素秋眨眨眼,回过神来不小心就望进一双星眸,那感觉很不一样,甜而不化淡而不浓,心下微微触动,淡淡的挪开目光。 她方才打量他,陆昭英也没有停下过注视。 李素秋觉得自己挺有主意的,可是眼下她一点主意办法都没有,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身后一张床,这该怎么办?她是一个人睡惯了,不说和人挤一张床,且对方是个男人,还是她的新夫君,真要跟他同床而卧,同枕而眠? 到底下不了这个心,暗暗地一直僵持着,低头对着地板出神。 “夜深了,娘子不继续睡么?” “那我睡了。” 李素秋发上辫髻别着一朵玉质红花儿,是中午饭后阿慧帮她装点的,也不知道从哪弄的玉饰,花红的跟真花似得,十分自然,衬得她素雅透着俏皮的味道,此时她头带着这朵花儿翻身往床榻躺下,丝毫不觉。 陆昭英盯着那朵簪花一阵好笑:“我认为娘子怎么也得把首饰簪花都卸掉了再入睡。” 李素秋内心发窘,面上不发一言,背着他别开脸不去看他,起身下床趿上鞋走到梳妆台前,干脆利落地除去首饰簪花,将卷发一泻辫子一解,就着旁边的铜盆洗了一把脸擦干,然后再爬上床,在原来的地方躺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从头到尾她都把陆昭英当木头一样不存在,很自然的越过他躺入里床。没去看他什么表情,只是躺了一阵,她觉得背后一股气息仍一动不动,到底不自在,毕竟房屋是他的,也觉得不好意思,便开口问道:“夫君不睡么?” 身后声道带着悠闲意味:“我原想着跟娘子同床的话,娘子可能会心存介怀,便琢磨着打地铺算了,可娘子此般邀请,我又有些犹豫不决?” 他是直接摊开了试探她的意思。 李素秋问的时候本没想那么多,听完诧然,久久才回道:“既然已成夫妻,没理由分床,不合道理。” 于是陆昭英理所当然的脱下外衣,合身躺下,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浮上神气。 夜色中,蟋蟋蟀蟀地,陆昭英又起身去吹熄烛火,只留一盏夜灯,再回到床前,李素秋还是原来的姿势,背身对着以手作枕,不知是睡是醒。 天色蒙蒙亮时,李素秋猛然从睡梦中转醒过来,也不记得是做了什么梦,醒来翻过身子,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心里一惊意识顿时清醒过来,才想起是她的新夫君,心下慢慢将这个事实吃消。 他侧着身子向着她,微曲着身子单手作枕,手臂侧面凸出粗壮的筋脉,看得出身躯健朗,常年锻炼,是个练家子。 这么多年来,李素秋第一次和异性靠得这么近,看得这么清楚,心底里一时吃不消,起身坐起来,目光越过他的体积,看向床边,想下床去。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不惊醒他? 不消一阵懊恼的时间,李素秋凭着多年手脚细致的底子,轻手轻脚地从他面前爬到另一端,实在是惊心动魄,手抓紧襦裙不落下,当一脚着地倍感喜出望外,可另一脚还暂时借着他臂弯之中的空处借力,随之抬起脚准备落地时,因欣喜过度没控制好力度,脚下一晃,不小心就踢到他的脖颈。 李素秋心里一惊,索性一跳,赶紧蹲下身子埋在床底下去,掩耳盗铃般的不敢面对失误之后的后果。伏在地面静静地呆了一会,发现上头仍然没有动静,心头一松,起身确认他还在沉睡之中,这才蟋蟋蟀蟀地拎起两只鞋子,猫着身子往门边迈。 门外的空寂呈深青色,她紧了紧衣衫,出去反身将门轻轻合上。 黎明前的天很凉,门外悬挂的灯笼烛火经过一夜燃尽,被风吹着透着股冷意,走出灯火微暖的屋子,眼前景象一片灰暗朦胧不清,李素秋缓缓地摸索前行,待走出深宅的院门,天色又恍然亮了几分。 凉风不断从衣角钻入,沁人心脾,初始还觉得有些爽快,可吹多了就觉得寒了。虽是如此,但她站在院门口,没有想回屋里的想法。 昨夜入门是一头蒙,不知道陆家庄长什么样,倒也想多看看。院门外是宴席过后剩下的一片狼藉,还待收拾,她走到残冷的桌席之间,可以想象昨晚宾客有多热闹。看着摆桌数量,也估摸出陆家庄是多大一户人家。 李素秋忽然想起二哥李学磊也在太仓镇上独立门户,规模大小差不多跟陆家庄一样,也是从生意上小赚小富,主要区别陆家庄是多年祖业,根基稳定的小富人家,而李学磊则是刚起步发展,将来也许还会再大富大贵,扩展宏图。 可这样的富贵却是与李家无关,起因是李父要和李学磊断绝父子关系,不愿和他来往,更不接受富贵后他带来的好意,彻底要在陌路上越走越远。兄弟姊妹之间,李素秋跟他还是最亲近的,就连她出面相劝,也缓和不了他们之间的僵局。 而引起他们决裂的主要因素,便是她二哥坚决要冲破道德底线,娶青楼女子为妻。李父是一名淳朴农夫,心底的道德信仰,坚守起来那是固执得像一头牛,怎么拉也拉不动,进劝的时候更是两耳一闭的状态。 饶是李学磊有心退一步,也抵不住李父强硬的态度,话不多说除非休妻。 李素秋和李家其他人也只得被逼得只能旁观,无从下手,无可奈何。 天青色的边际,薄云如丝绸般卷开,染上一点点粉色的霞光,这是她第一次可以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这么有兴致的欣赏黎明日出的光景。往常这个时候可都是忙着打点张夫人起床梳洗,鲜少这样悠闲。 小的时候家里贫穷,李学亮老实李学磊调皮,剩下李素秋在家里比较懂事,让爹娘省心,那时候李母刚生下她的二妹李素莹之后,田里受了蝗灾,家里面临着揭不开锅的日子,无奈之下才把她卖给牙婆挨过一阵,再筹划将来有钱了把她赎回去。 许多年后,李素秋掰开手指一算,竟然就度过了十七个年头的丫鬟生涯,不过这期间有过两次赎身的经历。 第一回是十五岁刚入刺史府未满一年,同时也是李学磊到太仓镇上闯荡的一年,没想到临到年关他就赚到了一桶金,骑着一头小毛驴冒着小雪就出现到刺史府前,说要把她赎回家。她还记得当年他一路骑驴过来冻得鼻头红红的,睫毛都含着水珠,说话一抖一抖的不时搓两下手,口中哈着白气,一张龙眉凤目的俊脸氤氲在雾气之下,着实是冻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