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白虎堂,远远地就见一屋子的人齐齐整整地坐在堂中,个个都是愁眉不展,面沉如水的模样,其中有几张已是相熟的面孔,甚至连罗绮都在座上。 谢敛一脚踏进屋中,屋里的人便又齐齐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若不是刚见了安知灵,还相安无事地跟着霍福正满霍家堡地找凶手,他真要以为昨晚自己在后山已经与那人交过手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了。 霍英坐在正首,见他进屋之后,叫下人为他看座,开门见山道:“昨晚堡里的事情,想必谢公子也已经听说了。” 谢敛明知故问:“霍堡主是指?” “寄孤,你将事情前后与谢公子详细说说。” 带着银质面具的青年从椅子上站起来领命:“昨晚有人潜入后山,动手开了三堂主的棺材。棺材里其他的陪葬财帛一样未少,但尸身被拖出来,拆了个七零八落。今早尸体送到了义庄停放,已叫人验过,看手法像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鬼影手’。” “鬼影手”三个字一落,堂中诸人脸色更是难看,坐在霍英身旁的妇人,双目紧闭,手中的佛珠紧攥着又是绕了几匝,口中默念“阿弥陀佛”。 谢敛昨晚与那人交手时,见他双手曲张,恍若爪状,招招都是攻人要害的阴毒杀招,心中虽有几分推测,但也没想到这就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鬼影手”。他眉头一皱:“董堂主确定?” 不等董寄孤回话,霍英先沉声道:“不会有错,老夫亲自去查看过尸体,那确实是鬼影手不错。” 二十年前,金蟾教入侵江南武林之时,所派出的就是教中四大护法其中三个,三人之中以“鬼影手”吴灿华为首。洞庭一役,金蟾教总舵被烧,吴灿华身受重伤,跳入湖中,自此下落不明。霍家虽派了打量的人手沿湖打捞,但终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是二十年已过,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在洞庭的时候,就在昨天,鬼影手却重现了江湖。金蟾教携着时隔二十年的大火,终于要回来报仇雪恨了吗?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阴霾,打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霍英语气沉沉道:“前几日,谢公子带着九宗的密信到我霍家堡,信中贵派文渊宗近来刚刚截获的消息,声称金蟾教大护法武遗书即将到我霍家堡寻仇。此事事关重大,未免引起恐慌,老夫当日谨慎起见,并未及时将这个消息通知各堂各分部。如今鬼影手已经重现江湖,武遗书恐怕也已经到了衡州。今日叫大家过来,就是想一同商量对策。” 堂中一时间无人说话。他目光四巡,所到之处只见众人皆是满目焦灼的不安神色。当年经历过金蟾教之乱的老人们,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依然心有余悸,这二十年安逸太平的生活,也早磨掉了他们当年的那份热血。且不说金蟾教如今的实力如何,三月之前,霍家十余个堂主中毒身亡,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如何能在几天之内整顿人手准备迎战? 这些霍英心中自然清楚,想到此处也不由暗暗叹气,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末座黑衣男子的身上:“谢公子既然身负师命到此,对此事不知有何看法?” 谢敛顿了一顿,忽然开口道:“此事疑点颇多。” “哦?”霍英闻言眼前一亮,“公子不妨直言。” “三个月前,霍小姐订婚的喜宴上,几位霍家的长辈中毒身亡,酒水中验出了百草散,尸体匆匆下葬。昨日鬼影手开棺毁尸,今日几位查验,尸体是否当真中了百草散?” 问到这个,霍英眼色一黯。 霍芷从座上起来,代为答道:“不曾。尸体没有中毒的迹象,今早我已派人将另外几座棺材一并打开,仵作验过之后,发现这些人当初并非死于中毒。甚至在盖棺之后有过转醒的痕迹,只是棺木钉死之后入土,即使身怀绝世武功,也无法再从地下打开棺木爬出来,只能活活闷死在里头。” 她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下头有人颤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是堡里的不对,当初查验不够仔细,才会铸成这等大错。”霍芷坦诚道,同时她又吸了口气,“但当初酒水中验出百草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各位也都见了。为了避免尸毒传染,先将尸体下葬的决定也是经讨论之后,大家一块做下的。” “大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事我们大家都有错了?” “就是,当初我可是说,此事应当慎重……” “……” 堂内忽然之间人声鼎沸,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时人人都不愿担这责任,彼此推诿起来。 霍英将手放在案上一拍,只听一声巨响,茶盏相撞发出一声脆击,堂内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霍英气息粗重:“这事情是霍家对不起老三他们,堡里也必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谢敛见堂中议论声停,才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订婚宴上的百草散到底从何而来?吴灿华为何要上山开棺毁尸?金蟾教若当真已派了武遗书出山,为何还要再派吴灿华兵分两路,他们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如今我们对这些还是一无所知,恐怕要先找到吴灿华,才能再做打算。最关键的是,若吴灿华如今还躲在堡里,那么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他说完,堂中的气氛更是凝重。这些事情,不是没人想到,只是就算知道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吴灿华,但具体要怎么做,还是没人能拿出一个妥善的法子。 这时,堂中有人忽然轻声开口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窗外秋意正浓,外头传来敲门声。岑源放下笔起身开门,发现是楼下的小厮送了药上来。 坐在榻上的青年,瞧了眼那浓稠的药水,眉头皱得化不开,恹恹道:“先放着凉一会儿吧。” “正是温的。”岑源见他的模样,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道。 “温得也苦。” “凉了更苦。” 霍思远妥协地放下手上翻了一半的书卷,将药接过来:“那先生替我拿块糖吧。”他指着窗台边的小柜,“盒子里用油纸包着。” 岑源走过去,果然从案头盒里翻出一小包油纸包着的酥糖,上头洒着一层桂花,看得出主人吃得珍惜,只动了几块。 他捧着油纸包回过身,霍思远果然已经将那碗药喝空了,只是眉头还皱着,等从他手上捻了块桂花糖放嘴里,才渐渐舒展开眉头。 “我能尝一块吗?”岑源问他。 “你拿吧。”霍思远似乎有些意外,但答应地还是很爽快。岑源本来是见他对这糖藏得珍惜,故意逗逗他,见他答应地痛快,便也忍不住捻了一块放嘴里,果然入口甘甜,还带点桂花的清香,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味道。 “怎么样?” “不错。” 霍思远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李记的桂花糖是衡州的老字号了,一直开到现在。就是听说地方偏僻了些,你要是喜欢,就让寄孤带你去。” 岑源道:“董堂主日理万机,怎么好因为这点小事麻烦他。” 霍思远听了,神色黯淡了一瞬:“说得也是,那找个堡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岑源察觉自己兴许是说错了话,便另起了一个话头道:“少堡主与董堂主关系很好?” “我俩自小一起长大。”说到这个,霍思远看上去又提起了精神,“寄孤是后山守墓的董叔从乡下接过来的孩子。那年乡下发大水,他爹娘死了,董叔就把他过继来当了养子。他年纪小的时候话很少,因为脸上有伤就常被后院那些孩子欺负。姐姐每个月十五都要上山给娘扫墓,一来二去注意到了,就接他回来当我的陪读。” 岑源道:“董堂主能得少堡主和大小姐真心相待,也是一桩幸事。” 霍思远笑了笑:“不是的,寄孤他能有今日,是他自己努力。 我自幼身体不好,跟不上学堂的进度,寄孤跟着我上课,学得都比我快,总要回来再帮我补课,有时候先生要我抄书,也是他夜里偷偷替我抄了交上去,免得我受罚。 我学不了武,又不喜欢一群人围着我。寄孤就偷偷去求了姐姐,跟着堡里的弟子学武,这样将来即使有什么危险,他也能在我身边保护我。 我知道外头不少人嫉恨她,都说他能有今日全是靠着姐姐。但我天天同他在一起,他暗地里付出多少,我都看在眼里。” 他神色间既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骄傲,可见这番话字字真心,对董寄孤能有今日,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岑源温言道:“我以前见董堂主冷淡,没想到竟也是个如此细心的人。” “恩,”霍思远浅笑道,“他虽看着不好相与,实际上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了。” “我不同意。”落针可闻的大堂上,谢敛低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董寄孤转过身,语气并未因为他的当众反对而起波澜:“谢公子能说说理由吗?” 谢敛负手站在堂下:“风险太大,董堂主自问有几分把握?” “七分。” “我是说保证诱饵的安全?” 董寄孤一愣,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 “这个非常也包括无辜者的性命吗?”谢敛的语气忽然尖刻了起来。 堂上静默了一会儿,霍芷接口道:“寄孤这个法子确实是目前最快就能见到成效的办法,虽要冒些风险,但与收益相比,这点风险霍家承担得起。除非谢公子还有更好的法子?” 她从堂上看过来,目光冷淡地落在谢敛身上:“她如今既是霍家堡的人,与霍家就在同一条船上。就算当真有什么不测,以一人的性命换取百人的性命,不值得一试吗?” “大小姐说得也有道理……”堂中有人开口,接着便陆续有人附和道,“董堂主的法子若是能成,于霍家堡也是大功一件。” “不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祸当前,本就应该如此。” “……” 从刚才开始,坐在椅子上的霍英始终一言不发。现在到了要他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等堂下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寄孤的法子……可以一试。”算是给此事下了一个定论。 谢敛放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霍芷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似乎这个决定早就在她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