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气候反复,前几日秋风还卷着寒叶,惹得人瑟瑟发抖的天气,第二天白日却突然间闷得厉害。入夜之后,莫名地又开始起风。一转眼就是三个样。 二更天的梆子声响时,谢敛刚被屋里未关严实的窗户“吱呀”作响的声音吵醒。他起身下床喝了杯水,走到窗边正准备将窗户关严实的时候,却看见远处一点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他抬手的动作顿了顿。今日月色不好,只有一两点星光疏疏漏出。霍家为他们安排的客房在内院的最外头,这扇北窗正对着后山。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没有一会儿功夫,刚刚一闪而过的那一点火光,又影影绰绰地亮了起来。这回看得不错,确实有个小小的光点在山林间快速地移动,时隐时现,在夜里撞见了不免叫人觉得蹊跷。 这时辰早已过了宵禁,他眉头皱着不由想起霍家后山闹鬼的传言,伸手叩了几下窗柩像是终于下了决定,随后抓了一旁衣架上的外袍,从二楼的窗户上掠了出去。 后山离他住的小院看着不远,但真追过去,倒也要费些时候。等他到了山脚下,离得近了,那点火光反倒不好找了起来。 他踩着上山的那条落叶小道,在半山腰寻了株枝繁叶茂的槐树,屏息凝神地等了一会儿工夫,果然没过多少时候,就瞧见不远处的一点微光。由远及近地往这边来。他在树上侧耳听了一阵,不由地皱眉。 确实有人往这边来了,但与起初的悄无声息不同,这一回来的,别说不可能是‘鬼’,怕还是个半点不会功夫的人。 果然,没过多久,只见下头的灌木丛被人费劲地拨了开,从里头钻出个提着一盏灯笼的人影来。来人个头不高,步子倒是迈得小心翼翼,可惜踩在这一地的落叶里,衬着这鸦雀无声的夜色,听在谢敛耳朵里活像是一路踩着鞭炮过来的。 谢敛眉梢一挑,藏在树间,随那提着灯笼的身影,悄悄往山上潜行。 那人提着一盏风雨飘摇的小破灯笼,走三步停两停,终于摸到了几座新坟前,提着灯笼原地打了个转,接着便是一脸困惑地立在原地不动了。山间突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喑哑难听划破了夜空,听得人一哆嗦。那灯笼在她手上一抖,火光闪了闪。 谢敛伏着身子躲在树间,眉头一皱,只觉得这处一阵难掩的恶臭,也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脚下是处新坟,坟头还插着半新的招魂幡,一旁是风吹雨打之后,混在土里的一地纸钱。这二更的夜里,月色黯淡,三步以外,不见五指。 那人自然也闻着了味,踌躇地在原地转了三圈,最后停在了坟前,忽然听见坟碑后头有了一点动静——什么东西骨碌碌的在地上滚了一圈。 那提着灯笼的背影僵了僵,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终于大着胆子打着灯笼艰难的往坟碑后头走。 谢敛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这人是个胆小的还是胆大的。 他在后头的树枝上,瞧她刚迈开步子,抖着手将灯笼往前照了照,终于借着这点微弱的火光看清楚了地上滚落的东西。紧接着就是一声划破三林的惊呼,手上的灯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身子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谢敛定睛一看,借着掉在地上还未熄灭的灯笼,才看清了那墓碑后头的——竟是一颗腐烂的人头! 三更半夜在坟地里冷不防地看见一颗滚落的人头,饶是树上的谢敛脸色也有些难看,地上的人更是在原地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过了许久才猛地惊颤了起来。 这种时候,一般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拔腿就跑。胆子大点的先闷头跑下山,找几个人一块上山再来探个究竟;胆子小的,估摸着得当场吓晕过去。 树下的,显然也只是个一般人。 她反应过来之后,扑腾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下意识转身就想往山下跑,但还没迈开腿,又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内心显然经历了极大的挣扎,竟又重新转过了身,哆哆嗦嗦地往墓碑那儿摸了过去。 谢敛在树上,瞧着她大气也不敢出地往坟碑前蹭了蹭,等到了离那颗人头两步远的地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够那盏刚刚被她掉在了地上的破纸灯笼。 这多半是个傻的。 树上的人默默给她下了个定论。却忽然听见,下头的人忽然:“咦?”一声。 他忙低头去看,只瞧见那人够着灯笼刚缩回来的手,又伸了回去,甚至这次连身子都往前凑了凑。 谢敛眉头一皱。 这时候,从坟碑后边突然间窜出了一条人影,鬼魅般地从后边绕了出来,从背后朝着蹲在坟前的人身后欺上了前去。 电光火石之间,树下的少女却忽然像是身后长了眼睛,千钧一发之际,福至心灵一般回过了头,这一回头堪堪躲过了身后的袭击。 她这一转头,转得毫无征兆,与身后的人竟是措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那人瞳孔一缩,显然没有料到这种变故,眼中杀意更盛,抬手蓄力,杀招正要落下,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凛冽剑风一招刺来。他没料到这小小的墓地,除了他们之外竟然还有第三个人,没有防备,身后空门大开。这一剑来势汹汹,只得原地一滚,先避了开去。这一滚,就再也没了近身下手的机会。 谢敛从树上落下,持剑站在身后瘫坐在地的人身前,全身戒备。 那人穿的严严实实,就地一滚之后,起身时已拿布巾包住了脸。暗夜里只看得见那双鹰隼似的眼睛,渗着杀意。 他一击不得,十指微屈,立刻又飞身上前,朝着谢敛当胸袭来。谢敛神情微变,当即举剑迎击。那人原本看他年纪轻轻,刚才背后一剑只当偷袭,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但二人来回过了几招,那黑衣人就暗叫不好。他似乎有伤在身,一时难占上风,与人纠缠在一起,渐渐就开始气力不继,动作迟缓了下来。 谢敛抓住时机,凌空一跃,一道剑光落下,正是流火!他剑招大开大合,一剑落下暗含雷霆万钧之势,叫人不敢迎其锋芒。那人就势一避,瞬间便落了下风。 “四时剑?”那布巾下的人脸色微微一变。 谢敛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击不成回剑又朝那人挥去。对方这回却不愿再与他纠缠,忽然间飞身急退,一眨眼又隐没在了丛林中。谢敛提剑一个飞身,紧跟着也追了上去,兔起鹘落间,四周又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安知灵坐在墓地里,半天回不过神来。等秋风卷了寒叶往她身上拂过,她才觉察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细汗。 她撑着地站起来,忍不住“嘶”了一声,才发现手已经麻了,半晌使不出力气。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手上的血管舒缓了,一团浆糊似的脑子才开始渐渐动了起来。 这么一会儿功夫,被这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意外刺激的,这会儿倒没了什么害怕的心思。除非这会儿再有什么从坟地里爬出来,否则不管再发生什么,她觉得自己都应该能承受得来。 想到这处,她又想起了刚才滚到脚边的那颗人头,不觉又僵了僵,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扭头往身后看。 脑袋转了还没一半,林子里突然间就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惊,立刻又将脑袋转了回来,目光炯炯地望着那黑黝黝的灌木丛。 没一会儿,只见夜色中走出一个黑衣男子。刚刚那番电光火石的交手里,二人身影翻飞,她并未看清这人长相。如今隔着几步,从地上抬头往上看,才看清他一身俱黑,只有面庞在今晚这点黯淡星光下如雪白。 安知灵喉咙一滚,开口道:“你是之前的那个——” 她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黑衣公子?” 谢敛低头瞥了她一眼:“我姓谢。” “哦,谢公子。”安知灵从善如流,立即改口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山上的火光引过来的。”谢敛问她,“方才你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没有?” “没有。”安知灵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伸手拍了拍裙子上的土,“那人好像脸上有伤,晚上猛的一看都分不清是人是鬼。” 谢敛点点头,望着她身后的墓地,朝她伸出手。 安知灵怔忪地望着摊在她面前的手,犹豫了片刻之后——伸手握了上去。 谢敛神色古怪地低头盯着她,两人面色各异地两厢对望着,过了片刻功夫,才听他清了清喉咙:“灯笼。” “啊?啊!”安知灵手忙脚乱地将手抽了回来,换了灯笼递给他。 “你在这儿站着等我。”动手之前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如今闻见空气中越发浓重的尸臭味,离那推测又近了几分。 安知灵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但还是下意识一慌:“别,还是让我跟着你吧……” 谢敛见她恳求的目光,实在显得有些可怜,顿了顿才道:“捂住口鼻,跟在我两步远的地方。” 他提着灯笼绕到了墓碑后头,安知灵听话地屏声敛气,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两步远的身后。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地将眼角余光放在脚尖上。一时不察前头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你转过身去。”谢敛忽然开口道,脸色有些难看。 安知灵一愣,乖乖背过身去,转身之前,似乎隐隐看见后头原本平整的坟地上一片狼藉。 谢敛打着灯笼,朝前走走得近了些。只见那原本平平整整的新坟,如今已叫人挖的不成样子,棺木打开着,上头的棺板中间碎了一个窟窿,像是叫人生生打碎的。露出里头已经腐烂了的尸体,一滩还没烂干净的尸肉血肉模糊,尸体少了颗脑袋,想来就是刚才滚落的那颗。 安知灵低头盯着脚尖,半天没有听见后头有什么动静,便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数到一百的时候,暗暗下了决心,若是再数个五十,身后的人还没回来,她就转头去瞧瞧他怎么样了。 正胡思乱想,灯笼团团地光晕打在了脚边的地上,看来正是身后的人折了回来。谢敛脸色不大好看,但并未多说什么:“走吧,我送你下山。” 安知灵小心地抬着眼皮望了他一眼:“后头怎么了?” “坟被人挖开了。”谢敛倒也不瞒着她。 难怪这股味道,安知灵忽然间有些想吐。一时也问不出什么了,两人一同沿着山路,往山下走。等走到半山腰,那股尸臭散了,她吐了口气,才又问:“刚刚那人是个盗墓贼?” 谢敛摇摇头:“你一个人提着灯笼上山?” 安知灵老老实实道:“我上山前去敲了前头陈大娘的屋子。跟她说好要是半个时辰我那屋都没亮灯,她就去内院找人上山来寻我。” 谢敛一时间不知该说她是聪明还是傻,终于掀了掀眼皮子:“半个时辰也够你死上十次了。” 安知灵有点不服,但也知道他说得是事实,刚才若不是对方,自己恐怕也没命站在这里,老老实实同他道谢:“恩,今天多谢你。” 对这声谢,谢敛没应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接着有什么打算?” 安知灵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赶紧通知其他人……” “说有人半夜潜入后山,开了霍俊茂的棺材,叫你撞见了?” 安知灵一愣。 谢敛淡淡道:“霍家堡既让你干这份守山的差事,你没有守住,叫人半夜潜入了后山,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失职。” 忽然山下传来人声,从山腰往下看去,只见一道火光汇成长龙,蜿蜿蜒蜒地往山上而来,应是堡里的人寻上山来了。安知灵忽然间,就没了往下走的勇气。 “霍家是座将覆的船,你不该这时候上来。”谢敛从她身边越过,不紧不慢地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