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文廷式和张謇合作是一见如故再见倾心的话,那么拜“卖子求荣”事件所赐,他和载澍见面大约就像......把小鸡仔跟黄鼠狼关在一个笼子里。但是文廷式没想到,这只黄鼠狼居然也有被暴打的一天。
那是在六月里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天。
“贝勒爷,我打算成立一家报馆,需要邀请两广福建的一些有识之士进京办报,顺带研究翻译典籍。可否借您的人手,到各地去帮我送个信?”
在酒肉香气和一片咿咿呀呀的吊嗓子的声音中,文廷式将一本厚厚的名单双手递到载澍面前。
“行啊。递过来吧。”载澍挑了挑眉,抬起了一只脚来接。
文廷式脸上微笑不变,收回手臂,推门而出:“卑职在外面候着,您什么时候想接了再招呼我。”
载澍每次约他见面,都是在戏院包厢、赌场雅间、赛鸽子斗蛐蛐的酒楼之类位置隐秘、装饰奢靡、生活作风又很可疑的地方。除了妓/女不嫖、大烟不抽,这位孚贝勒几乎点亮了八旗纨绔子弟必点的每一个技能,人生观完全就是文廷式这种通过苦读改变命运的穷书生的反义词。
若换了张謇在这里,必定会扭头就走,出去之后还要破口大骂,质问皇上为什么会重用这样的人。
但文廷式却是新党里面罕见的具有领导力的人。他深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光绪想要成大事者,不能光靠他们这群书生。即便再看不惯,也必须要跟宗室、大臣、军队乃至各行各业的人都维持关系才行。他跟载澍的问题也必须要解决,孱弱的帝党内部不能埋下这样一个□□。
所以他安然闭目,整个人像一杆标竹一样,在酒肉环伺的地方安然端坐了一个多时辰,每个进出的人见了都嬉笑着去问载澍:“你从哪儿请来这么一尊孔夫子贴在门板上啊?”
连续蹲了三天,载澍见着这尊佛,只觉得酒肉也不香了,戏曲也不悠扬了,养个鸽子都飞不赢隔壁王小二了,终于忍不住愤怒地咆哮:“行了行了,这事儿过去了行吧?我也是贱的,人家亲儿子都不追究了,我一个做侄儿的瞎操什么心?快请回吧,您嘞!”
不待文廷式说话,门突然“砰”的一声被踹开了,来人穿着貂皮狐坎,腰配镶金七宝刀,领着一帮家丁,摆足了恶霸架子,大模大样地往门口一站。
文廷式目瞪口呆,在他被载澍追杀的这几年里,对方基本上都是这个“恶霸踹门”的登场模式,以至于这副场景太过眼熟,他不由得下意识地站起来,几乎以为这是对方的先礼后兵之策,险些拔出防身的匕首来自卫了。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一个披头撒发、满身血污的男人被扔了进来。文廷式一惊,下意识上前扶住对方,拨开乱发一瞧。那人正像惊弓之鸟一般浑身抽搐,肿胀的面庞上满是干涸的血痕,牙齿被打落了好几颗,干瘪的嘴唇犹自喃喃念着:“众位爷吉祥,众位爷吉祥,小的有罪,小的该死。”
“曹德高?”载澍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你不是在天津吗?月仙去哪了?”
“哟,终于忍不住把贱人的名字说出来了。”门口一个尖锐的声音冷笑道,正是那个穿狐坎的年轻男子。他看上去不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却瘦得两颊凹陷、颧骨高耸,脸上透着不健康的青灰色,浑身酒气熏天,说话间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大的呵欠,才继续冷笑道:“载澍,你骗我妹妹说跟那个贱人断了来往,如今给我拿住现行了,可怎么说?”
文廷式不由大吃一惊,载澍的福晋与皇后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这年轻男人既然自称孚贝勒福晋的哥哥,那便是慈禧的亲侄儿、大清的国舅了。可他年纪轻轻便腰背佝偻,精神不振,瞎子都能看出是吸大烟的。
酗酒抽烟,横行霸道,大清的国舅爷竟然是这样的人!将来六姑娘的儿女,竟然要认皇后为母,认这样的人做舅舅!真是荒唐之甚,可笑之极!
载澍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怎么说?叶赫那拉德祺,你听好了——爷这里有客人,下次你登我的门,也许该先通报一声。”
德祺又打了两个呵欠:“少,少他妈跟我废话。今儿你要不给我个说法,我少不得去找太福晋聊一聊了。”
“你少把我额娘扯进来!”载澍大怒。孚郡王太福晋早年丧子,中年丧夫,身子骨一直都不太好。过继了载澍之后总算膝下有了依靠,偏生又摊上一个出身高贵、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儿媳妇,不仅没享过一天清福,反而经常因为他们夫妻吵架,而被迫到慈禧和皇后面前赔笑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