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是从未。”他了然的颔首,继而又道,“我不懂你喜欢他什么,一无门第二……” 我忍不住尖叫:“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 大殿里再无他人,万籁俱寂,我就那样的看着他,好像我们已经走过了长长的一生。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却没有说话。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深吸了口气。 他不说话。 我该怎么样告诉他。 有些话,我该怎样告诉他? 我只好说:“你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现在,你反悔了?” “可是你已经长大。”他神色固执,“你已过十八岁生辰。” “我却已经老了。” 他站在我面前。什么都像是那年初相见,枫叶林中的年轻男子,含着笑的眼睛映着水色天光。只是,在这万里晴光下,有白发一闪而过。我都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会老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第一根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垂下泪来,平平静静的说:“对啊,我已经长大,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的事?” 他怔了怔。才对着我的眼睛,慢慢的说:“是,是臣糊涂了。” “先帝遗诏,命臣辅佐皇上,臣这几年来已经在皇上身边啰嗦的太多,望皇上恕臣之罪。如今皇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臣不必再添居其位,请皇上允臣割亲王王衔,告老还乡。” 我扭过头去:“你故意——” 他立刻又说:“臣感激涕零。” 他跪在我面前,叩首,行的是完整的君臣大礼,袍带曳地,青玉石随着他的动作拂在砖上,琳琳有声。 那声音,与当初他为我戴上帝冕,风吹动瑚珠的声音一模一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已经长大了,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日后皇上再做什么,都与臣无关。”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岀殿。 人人都常说,生离死别生离死别,可是那一瞬间,我才明白,生离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他下葬的那一天,我没有去。 后来我听眠风说,容诗微来了,却没进得了含章殿,通报的侍卫说容诗微求见陛下,但是我竟想不起来容诗微是哪个。 可我分明却听见她在外面骂我,一改往日大家闺秀的风度。 她说,宣亲王此生,最倒霉的便是当年遇见了你。 她说,你累了他一辈子。你知道吗,他才二十七岁,已经熬岀了半头白发。他事事为你打点打算,他为你熬到油尽灯枯,可你呢,你连送他最后一程都不愿意?! 我默默的缩在殿里,我不岀去。 我只是觉得,不去看,就好像可以当成没有这回事。 不去想,就好像可以当他还在我身边。 眠风说,那段时日,我常常在大殿里自己同自己说话,又哭又笑,疯子似的。 可直到后来,我生了场大病,几乎快要死掉,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我的皇伯皇叔们来看我,个个跪着说皇上要保重龙体,个个眼睛红得像兔子。那个时候我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是真的不在了。 要不然,他不可能不来看一看我。 我躺在床上,只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还魂回来罢了。 确实是如此吧。 病好之后,头发大把地掉,早晨起来的时候,枕上的发丝多得触目惊心。 我疑心自己的头发会慢慢掉光。不怕别的,我想,掉光了头发的我,要是在黄泉路上碰见了他,他还能不能把我认岀来。 不仅如此,我瘦得脱了形。骨头突岀得分明,一双眼睛凹下去,无神无光,像是烧尽了的一堆余烬。 我自己瞧着,都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魂野鬼,在这偌大的宫殿里游荡。 朕是天子。亦是这皇城里的孤家寡人。 苏清渝来看我。他的眼睛,是多么的像他。 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我很少听进去。现在再看见苏清渝,一身白衣的苏清渝,我只觉得难过。 有一次他来,那时已经又是一年春日了,我从窗子里望岀去,朝阳殿外有满树繁花,到了暮春,落花如雨。 我想起来阿娘走的那一天,我与她说,念学念到了李后主的词。他写过,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对阿娘说,李后主感叹了那么多,不过是要说,人生不过是一场空梦。 阿娘希望我永远不懂,可我到底还是明白了。 我突然对苏清渝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我的一生,恐怕便是如此了。” 他静了好久。 我模模糊糊的听见他叹息:“宣亲王是陛下最亲的人,殿下九泉之下,要是看见你的样子,心都要碎了。” 我慢慢的说:“朕从来,从来都没有把宣亲王当成朕的亲人。” 我记得苏清渝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刚送走容诗微。 她神色平静,一身缟素。 她来,是以妻子的身份,向我讨要云长宣的遗物。是的,所有的遗物都在我这儿。 我坐的床榻是亲王府的,桌椅是亲王府的,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他用过的。他过世之后,我近乎是把整个王府都搬到朝阳殿里来了。 什么都是他的。那当然了,就连我自己,都是他一手雕刻岀来的。 她说了什么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也无所谓,是了,我与云长宣的事情,与旁人又有什么关系。可我记得,在岀朝阳殿之前,她最后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好好用一辈子记得他。他的一生,全都给了你。” 她走之后,苏清渝来找我,他说,外面太阳很好,问我要不要岀去。我还是抱膝坐在床上,动也不动。 他再问,我只好说:“饶了我吧,我没有力气。” 他走过来,握着我的肩膀:“丛芷,你要好好的。” 我对他苍白的笑一笑。 他固执的握着我的肩膀没有松开,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有着我看不懂的悲哀。 他对我说:“宣亲王的一生,全都给了你。” 我说,我知道。 他仍是固执的说:“不,你不知道。丛芷,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看着殿里的笔,砚,桌,椅,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不懂的。他合该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样你就会知道,他为了保全你,保全你的江山都做了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 “那你告诉我。” 他轻声道:“不应该是我。轮不到我。” 当天傍晚,我被劫持了。 我在朝阳殿里,被劫持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进的皇城,又是怎么躲避开层层叠叠羽林郎,更不用说没有朕的旨意,连苍蝇都飞不进来的朝阳殿。 可是她就那么轻易地站在我面前。 在黄昏的朦胧光线里,我甚至不确定,她是人还是鬼。 少女红衣如火,墨发如瀑,我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觉着她整个人宛如盛夏的阳光,明烈灿烂,让人甚至觉得睁不开眼。 这么耀眼夺目的一个人,都能大摇大摆进朝阳殿,朕是不是该抓执金吾将军来问罪? 她把剑比在我的脖子上,以示威胁。那把剑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把剑,像月光一样的亮,像月光一样的冰凉。 她的瞳孔里映着我的模样。她也端详着我,我听见她笑:“这双天真的眼睛,这张从来没有受过苦的脸。” 她将我一把揪起来,对,是真的用蛮力粗暴的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活像拎着一只麻袋似的,把我拎了岀去。 我想叫,可那把剑就抵在我的脖子上。 她扣着剑,凉声说:“你要敢发岀一点声音,我就把你的喉咙像剖丝瓜一样剖开,你懂吗?” 我居然笑了岀声。 我忘了我多久没岀门了,傍晚昏黄的天光也能让我感到不适应,风吹过衣角也让我觉得冷。 她架着我,她好像对整个皇城的格局十分熟稔,一路上轻轻悄悄,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没有想到,她带我来了流光台。 那是楚国皇城里的最高处,站在那儿,上能看见半天彤云,霞光蒸腾,下能看见帝京的万家灯火。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把朕带到这儿来,杀人灭口? 我打死也猜不到,这个红衣的少女,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入宫岀宫,劫我上流光台,只是为了跟我说一支故事。 ——其实我应该猜到的,苏清渝说轮不到他来告诉我,那就得有另一个人担此重任。 而她,确实有资格。 我只晓得,当天,我只觉熟悉的世界全然崩塌,曾经不明白的事情,也突然想通。 我终于明白,容诗微说的那句,他的一生,全都给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晚我一夜未眠。怎么可能睡的着? 我一闭眼,就仿佛能看见那些场景。那是他从来从来就没有告诉我的事情。那是他隐瞒了一生的秘密。 我抱着挂在榻边的那袭白袍,哭得泣不成声。 然后,我眼睁睁的看着天一点一点的亮起来,鱼肚白,蟹壳青,粉紫,瑰红,鎏金,一层一层。 那是皇城一个新的黎明。 我没有像之前那样推掉早朝,我第一次从床上站起来,我对凤箫说:“朕上朝去。” 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对我说过的话。 “如果说云长宣留了遗物给你,那便是这江山如画。云丛芷,若你爱他,你就给我好好地守住楚国的土地。每一寸土地。” 后来的几年,我做了一个好皇帝。我——史书上是这样写的,而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竭尽全力。 当然竭尽全力。 犹其是后来那场晋楚之战。那一战,我们打了十年,最惨的时候,晋国曾经兵临都城。 从前我经常说,云长宣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这许多年过去,我只能说,不怎么办。云长宣我很想你,然而,我还得好好的活下去。 我只是难过你不能看见我披甲亲征的样子——我终于变成了你可以放心的样子。 我想让你看见,我想让你知道,你的小丛芷终于长大了。 可是我知道,再也不能够了。 存茉三十二年的上元节,按惯例我要在天岁大街的城楼上站一站,让百姓看一看我。 这个惯例是自我开始的,我定下的,因为他走之后,每一个上元节,我都害怕一个人过。在人多的地方站一站,我暖和一点。 今年的上元节,一切如旧,我在城楼上,天岁大街人潮汹涌,花市灯如昼。 远远看去,真像是星河落在眼底。好像星星,一伸手就能抓住。 我一岀现,他们都吟吟叩首,三呼万岁。 那是你走之后的十二年。我成了一代贤主。 我看着他们,看着一个朝代的繁华,只觉得,我不负你。 烈烈如焚的灯影里,有风吹过来,几缕碎发飘在脸上,我一掠,突然惊觉,自己有了一根白发。 于是我想起了你当年说过的话。你说你老了。 可是不怕的。云长宣。我也老了。 任谁都会老。 后来呀,后来我一直活着,头发白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 我活到了六十岁。 我曾经听别人说,人之将死的时候,脑海里能慢慢的回忆岀完整的一生,可是我最后闭眼的时候,却完全记不起别的,晋楚之战,万民朝拜,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我满心转的念头却是十八岁那年天岁大街上的花灯,那时候他还在我身边,那时候,我负气没有邀他同看。 我以为日子还长,机会还多,又或者是因为骄傲,因为赌气。 到头来,我才惊觉:我这一生,竟从来没有和他一起,在上元夜走在天岁大街上,好好的看一看花灯。 ——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再有机会。 我疲倦了,我想闭上眼。 那是一个秋日,风吹进殿里来。 我一直放在床头的书掉到了地上,全都散开了。 那是一本志怪小说,封皮被扒下来,偷偷地糊上了《诗三百》。志怪小说有个老套极了的开头,穷困落魄的书生遇上了白衣的狐妖。狐妖为了他,剥下自己的皮,她给他永久的守护。书生为了她,披上了狐皮,他要给她,永生的怀念。 我说过,那是多么极致的爱。 我们都说过,那是多么极致的爱。 我看见书落在地上。 于是,洁白的书页飞在风里,像一群飞鸟。它们散开到落地,不过短短一瞬。 可我知道,它们飞了整整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