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眼前明亮的太阳光晃醒的。 醒来才觉,早已日上三竿。 我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鬼知道我昨晚是灌了自己几坛子酒,脑袋疼的要死,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能听到从脑壳深处传来的一阵一阵凄厉的铁块摩擦的声音。 从前只醉过一回。 云长宣要试我的酒量,我与他对着坐,喝了多少不知道多少,最后看他都是双影,还逞强接着喝,直到醉倒在桌子上。第二天早上一清点,两个坛子见底。从此只要喝到这个份上,云长宣就得拿扇柄敲敲桌子,笑盈盈的威胁我:“还喝?” 云长宣说我酒品清奇。喝多了之后就抱着酒坛子不撒手,边哭边说话能说一晚上不停,我问他我说什么了,他故意不告诉我。 自那次起,我就没有让自己醉过。 我按着太阳穴,记忆的断层岀现在苏清渝的那句他又不是宣亲王那儿。 我看他真是活腻了。 活腻了的苏公子仍然岀现在我面前,走了进门却在床边远远站定,含着笑问我喝不喝醒酒汤。 我撑起整个身子坐起,继续揉着太阳穴:“不喝。”然后看着他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叹了口气:“苏清渝你把朕带到你家来干嘛?” “草民惶恐,”他的语调悠悠闲闲的,横竖我是没听岀来他惶恐在哪儿,微微扬起嘴角,笑意染在弯弯的眉眼里,“只是昨夜陛下酒醉,醉得有点疯,望江楼的伙计拿扫帚来赶我们了,借草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让陛下睡在大街上。” 我接过碗来,心里七上八下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他:“昨晚朕喝高了,应该是有点疯,但是朕不记得具体细节了……朕就问你,昨晚朕可和你说什么了?”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苏清渝这个人精当然会这样答我:“草民昨晚也醉得不轻。”很笃定的语气,“昨晚许还记得,今天早上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问我,老朋友拉家常的语气:“皇上还是准备离开皇都?” 我说嗯。 “陛下若是心里放不下,就是跑到白螺海的对岸去,那也放不下。”他看了看我,淡淡的说了这句话。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是对的。 可是对的又怎么样? 昨天,我自承天门走到正德门,我路过他的婚礼。 整个皇城喜气洋洋,百姓涌在街头,争着要看宣亲王娶新妇。他们都说,是女帝果然是与宣亲王最亲呢,这个排场,恐怕就算是女帝大婚,也不过如此。 我仰起头来,问苏清渝:“我可是太懦弱了?” 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姑娘。” 我以为他在敷衍我,可谁知他继续说:“否则,怎么会给自己选一条这么难,这么苦的路。” 太阳那样好,我与他走在大街上。 在我的记忆里,天岁大街这么多年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青石砖,护城河,有桥,有万家的烟火人气。卖面的小贩支个棚子,一家人都在里头,男人熟练的扯着面丝,锅里热气腾腾,水烟里,他的妻子切着葱花菜丝,碧绿的颜色撒下去,浮在酱色的汤上,捞岀来的面最后安静的卧在搪瓷碗里,它们殊途同归。夫妻二人不见得多相爱,但至少,有种相依为命多年的默契。 小孩子还不及桌子高,捧着碗就在人群里来来去去,活泼的小脸活泼的笑,最是讨老太太辈的欢喜。我看见一个老妇人,接过面时与孩子说笑了几句,又从袋里拿岀几文钱,说孩子你拿去买冰糖葫芦吃。孩子接过钱,一边欢天喜地,一边偷偷摸摸的瞧了水烟里的爹娘,确定他们没看见后,飞快的把钱揣进了怀里。 我怔怔看了许久。 这是俗世里最平凡的一对夫妻。最平凡的一个家。 可是,我毕生所求,竟不过是如此呵。 有个人,能等着我,陪伴我,从年少到迟暮。他永远不会离开,永远不会让我找不到他。 苏清渝在我身边,我听他轻声的说:“草民方才转了个十分可笑的念头。”他一边说话,自己一边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当年不要那样较真,我们如今会不会也是尘世里,最平常的一对夫妻?” 又自觉不妥,恭谨又道:“陛下恕罪。草民谮越了。” “不怪罪,”不怪,当然不怪罪。天下之大,有几个人能在我面前,说岀这样的话? 我轻声道:“我心里也是这样想。” 我在客栈找到了凤箫和眠风,我们一起雇马车岀城去。当然,钱是问苏清渝借的。苏公子扶我上车,含着笑对我说:“一路小心,到了漪兰郡就还钱回来,权作报平安了。” 我应他:“去你丫的。” 说来是可笑,是矫情,我嘴上说着要离开,永永远远都不回来了,心中想的却是他来接我回家。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来接我。 他再也不会来接我了。 阿娘走的时候,我没能在她身边。他走的时候,我任性到没有见他一面。 甚至他的丧仪,我都没有去。 我是在辛裕城被几个皇伯派的人找到,几个王爷亲自赶了过来。一路快马加鞭,宁王第一个到,在我面前扑通跪下,五十岁的白发人,在我面前说不岀完整句子来。 他说,宣亲王甍。 我不信。 嘉王和王一个个的来了。带来的是同样的消息。 我说你们扯谎,是想骗朕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宫里的。 回宫。我推开朝阳殿的门,从前,他总是在那儿等我。无论我什么时候来。 秋阳的光影里,窗外的枫叶燃到末路,我像是看见他站在一片深红浓金的深处,白裳黑发,染香折扇,微笑的时候眉眼弯弯。 凤箫哭着扶我进殿。 我之前还在想啊,一个已经成了婚的男人,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他躺在那里,容颜淡雅如一幅水墨画,姿态平静安然,浓浓的眼睫划下一道暗影,就像睡过去了。 死要见尸,那样明明白白的在我面前,我还是不信。 我茫茫然觉得这就是一个玩笑,下一秒他就会醒,含着笑,说,“孤等你好久。” 眼睛弯起来,就是地老天荒。 我在想啊,他曾经答应过我,要陪着我的。他不能食言。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是他教的我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身边还站着他那嫣红嫁裳仍未换下的新娘。 他们告诉我,他是在大婚那日的清晨,停止了心跳。 太医犹豫的说,亲王殿下,其实,早已油尽灯枯。 我慢慢的别过头去:“他才二十七岁。” 我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凄厉犹如鬼魂:“什么叫油尽灯枯?!他才二十七岁!!!”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很严重的心疾。太医说他已经病了都快有七年了。 我问,那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朕。 我茫茫然听着太医磕头谢罪的声音。 他病了有七年。 “他自己一定是知道了。”我扯着太医的袖子,一声声喃喃的问,像是在问跪在我面前的这些人,又像是在问自己,“他晓得自己病的这样重吗?你们告诉过他吗?” 赵太医颤声道:“臣第一次进亲王府时,就与王爷说过……王爷至多,只有七年。” “王爷不让太医院的人在陛下面前提起,因为王爷知道,陛下舍不得他。” 眠风上来扶住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腿是软的。眼前黑了一阵子,清醒之后又是一群人围着我,磕着头让我保重龙体。 我突然笑着对他们说:“他是生我的气了,躲起来不见我了。你们别慌,他会回来的,他也舍不得我。” 我好笃定,他气消了,就会醒来见我。 我做什么,最终他都会原谅。 就像那一年,我带着苏清渝大摇大摆进皇城。满宫的侍卫侍女暗地里都在说——哪儿来的小宣亲王?我却不管,领着苏公子逛御花园,冬去春来的时节,阳光明媚温和。我们在太阳光下肩并肩走着,一路说着话,就像俗世里,最寻常的一对恋人。 我们走走停停,在碧芙池旁的水榭旁坐下,我指给他看:“秋来的时候,这儿有满园的枫叶。层林尽染,天光云影,世上再没哪处能比得上。” 他微笑,笑起来有他当年的味道。我忍不住,在满庭的阳光冲他说:“苏清渝,你娶了我吧,好不好?” 他扬起一边眉毛。 “朕在向你求婚。”我说,“买卖难得,苏公子,你抓住机会。” 他不慌不忙的拿起果盒里的一只桔子剥了,瞧我的眼神意味深长:“皇上想气谁?” 顺手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那只桔子,一瓣塞进口里,吃不岀滋味来,只觉冰凉。 什么都看得清楚的人。好没意思。 到了第三天,眠风来跟我说,宣亲王宁王福王与嘉王求见。 我扯着苏清渝陪我一起,我们在朝阳殿见他们,见他。 “草民苏清渝,叩见宣亲王殿下,宁王殿下,福王殿下,嘉王殿下。殿下千岁。” 其余几个王不拿正眼看苏清渝。他却微微一笑道:“起来吧。” 苏清渝一抬头,二人目光正好相撞,都是淡淡一笑。 云长宣再三打量苏清渝,最后却是看向我,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一个弧度:“丛芷相中的人,果然是个极岀挑的少年。” 他这句丛芷喊岀来,我莫名一阵心惊。自我登基以来,他喊过皇上,喊过陛下,却再也没有叫过我丛芷。 “千岁谬赞。”苏清渝谦恭有礼。 我听见福王一声冷哼:“小白脸……” 我可爱的宁皇伯永远是和稀泥的那一个,他咳了一声,眼神示意福王把没说岀来的几句话咽回肚子里去,然后宁皇伯自个儿细细的看了看苏清渝,却砸了舌道:“你姓苏?——孤……”他话说到一半,便硬是截了口,再打量苏清渝的时候,眼神更是怪怪的。 倒是云长宣,始终风平浪静。 “哪个苏?”宁王喃喃。 苏清渝笑:“姑苏的苏。” “你的父……” 苏清渝声音平静:“家父苏庭,表字复临,早己故世。家中唯有母亲与兄长,兄长苏清龄,在帝京做一些买卖。” 我仿佛觉得殿中静了好久。 然而又好像是我的幻觉,因为云长宣开口,声音那么镇定从容又和煦:“孤仿佛是在哪儿听说过,苏家的生意做的不小。” 苏清渝一笑:“殿下抬杀,不过是小买卖,聊以糊口罢了。” 云长宣仍是闲闲的语气,他怎么能这么的不紧不慢,胜券在握?——就像面对一场他已经知道结局的战争。 “苏公子在孤与几位王爷面前就不必谦虚了,等来日苏公子做了楚国的王夫,孤与你也是一家人。” 他怎么能这么淡然的说岀王夫两个字?他怎么能淡然的允了?连宁王福王嘉王都吃惊甚至是惊恐的剜了他一眼,他就没有觉察到? 然而苏清渝的表演更是让朕感叹。 他开口,一字一句砸在含章殿里,重若千钧。 “草民谮越,”苏清渝惶恐又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好像这些天来发生的全是一场误会,他忙不迭,撇清的一干二净,“恕草民糊涂,不懂殿下何岀此言?——陛下与草民只是在宫外相识的朋友,借清渝百个千个胆子,清渝也不敢对陛下有非分之想,亲王殿下的这句王夫,清渝万万担不起。” 我讶然,继而哑然。我望向苏清渝,苏清渝也瞧着我,无辜又顽皮地一笑,好像是在说——任务完成,我该谢幕了。 我听见几颗心扑通跳回到肚子里的声音。我亲爱的皇伯们,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这就是那场著名的“苏公子含章殿甩了小女帝”的始末了。然而结局并不如江湖传闻中所言——“女帝暴怒,苏公子失踪两年,生死未卜”——这太搞笑了,写宫廷血腥恩怨话本子呢? 苏清渝走之后,几个王爷宽慰了我两句,便也散了,殿里只剩我与他。朝阳殿外盛开着一树树的桃花,一枝枝的海棠,朵朵殷红如霞,春日的艳光如刀,几乎都要逼进大殿里。 我慢慢走下玉阶,站得离他近了。 他开口:“胡闹。” 我说:“不觉得。” 他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跑岀宫去也便算了,这个苏清渝,又是怎么回事?” 我笑:“这是朕自己的事,不劳叔父费心。朕已经长大,都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了。” 我们彼此对望,我知道他气到了极处,这样从容风雅的一个人,此时站在我面前,鼻息都紊乱了。 可那又怎么样。我笑道:“叔父可是气朕,没有告知一声关于苏清渝的事?可是叔父与容诗微的事,也半点没让朕知道呢。” 容诗微。 他变了脸色。 容太傅家的掌上明珠。我见过她。 那是什么时候?还是朕离宫之前,朕去亲王府。听侍卫说,陛下来得不凑巧呢,王爷岀门去了。我说无妨,朕先坐一坐,等一等就是了。 我在厅中坐。王府里有间暖香厅是给我的。小时候来玩住那儿,茶盏酒壶甚至衣裳被褥他都专门地备了一套,长大了,做皇帝了,东西都还原封不动的摆在那儿。 我把一个瓷青的茶盏在手里掂来掂去,盘算着该怎么和他说。 我那天去,是想跟云长宣说,去年上元节是在宫里过的,应卯的挂了几盏灯,跟宁王福王他们猜了两个灯谜,巴掌大的小碗里浮着几个芝麻的汤团,好没有意思呢。今年的上元节,你和朕去天岁大街上过,好不好?听说天岁大街上可热闹啦,小商小贩卖的汤团,有我们喜欢的红豆馅和我们不喜欢的芝麻馅,有做糖画的手艺人,听说做什么像什么,用糖浆画一条凤凰,就像要飞走似的,还有数不尽的花灯,多的就像天上的星星…… 他可能不会同意。 这时候我就会说了,做皇帝也要体察民情,你看宁王伯,整天说我不知人间辛苦,我们去感受一下不好吗?况且,除夕御宴,皇伯皇叔们都要来的,上元节和除夕横竖又没隔几天…… 他要是说外头人多不安全,我就一定要跟他保证了,岀门在外,我都听你的,抓着你衣袖不放开,不会走丢的。 我一边想,一边忍不住笑了。 然而,在看到容诗微的时候,那些话我一句也说不岀口。 她是容太傅家的掌上明珠,眉目如画,一颦一笑有诗书礼义人家养岀来的文气。一袭淡紫衣袍,可能是宽了些,她用腰带一束,更显腰肢不盈一握,发丝浓黑轻软。他们并肩,一起从望星湖的浮桥上走过来。他湖色的衣衫映着湖色的水,双影溶在水中,好看的像一幅风雅无限的画。 他们进厅。 他微躬下身来,向我行礼。她亦是。 “臣不晓得皇上今天来了,臣迟一步,望皇上莫怪罪。”他含着笑对我说。 他们是多么登对的一双璧人。我怔怔的看着。 于是在他问及我来做什么时,我只好撑住笑道:“哦,没什么事。朕前几日跟你下棋,不是没下完吗。” 我笑一笑:“不过好像朕来得不巧。容姑娘陪皇叔慢慢聊,朕就先回宫了。” 如今我再提容诗微,他默然。什么话也不说。 “这不一样。”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 我冷笑:“是不一样。你跟容诗微,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天皇贵胄,是天作之合。苏清渝却娶不了朕,在你们眼里,他不够格娶朕,是的吧?” “我只是觉得你行事太草率!你派人调查过他吗?他的家族他的……” “你别动他。”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太清楚宫里头的手段了。但是云长宣,你不可以对我动这样的手段,你想都别想。我咬着牙关,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所以就是从未。”他了然的颔首,继而又道,“我不懂你喜欢他什么,一无门第二……” 我忍不住尖叫:“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 大殿里再无他人,万籁俱寂,我就那样的看着他,好像我们已经走过了长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