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秦淮惊魂夜(三)(1 / 1)金陵怪谈首页

冯梦玉脸色一僵。    他好歹也算是刘大人身边最亲信的人,虽然最近来了那个叫燕均的小子和自己平分秋色,但好歹也差不到哪儿去。这金陵城上上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面儿上,谁不是恭恭敬敬叫自己一声“冯公子”?    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卑贱少女,竟然敢在他面前直呼其名?还是用这种质问的语气?    更要命的是……    冯梦玉与刘炳信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少女一开口,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他确实说不清那晚上自己的去向。    除夕夜前夕,前两江大都督曹霍明退官致仕,下了帖子给全金陵城的官员,邀请他们除夕当夜到都督府上行酒乐。    曹霍明虽致仕,他在宫里做秀女的女儿却被升了一级,成了有品级的娘娘。全家人不日就要搬去京城,金陵城里有意北调的官员,自然都要前去巴结一番。    冯梦玉也随刘炳信一起去了。只是宴行至半途,他突然接到密信,不得不起身告辞离开。    当时,满院子的金陵官员,可都亲眼目睹着他走出都督府。    事发突然,那时的冯梦玉只得胡诌了一个理由。他哪里知道,那晚的顾眉生无意间撞见了他的秘密,他不得不杀了对方,而她又还魂晚晴楼,化作厉鬼,血诉自己的罪状呢!?    “啪嗒。”    冯梦玉的额上滑下一颗汗珠,缓缓地落到地上。    见他不语,少女又往前走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里却全是无形的压迫。    “嗯?我在问你话呢。”    语气悠悠拉长,恍惚间,少女竟像是身居高位者俯身试探,质问里满是理所当然。    冯梦玉强自镇定,极快速地瞥了一眼刘炳信。确信对方肯定会保住自己之后,张了张口,僵硬着为自己辩驳:“那晚我母亲得了急病,是以我提前从霍大人的致仕宴上离开……”    “哦?你母亲得的是什么急病?请得是哪个大夫看的?”沈兮迟目光灼灼,步步紧逼,“既然母亲重病,为何不在家看护尽孝,却跑到晚晴楼来寻欢?”    话虽不多,但却针针见血。    事发突然,冯梦玉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准备。更何况少女前半句犀利,后半句更是狠绝,竟然直接给他扣上了“不孝子”的帽子。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反驳道:“姑娘,我冯家私事,也不便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坦明吧。若你心中有虑,大可……”他的目光移到了顾眉生的身上,“大可帮这怪物去击鼓鸣冤,我们对簿公堂便是了!”    也难为他了,沈兮迟逼得这样紧,他还能圆出一套说辞。    若是一般人,大概也会被他这样糊弄过去。可沈兮迟是什么人?她可是曾经踏着鲜血把皇上扶持上位的镇国长公主、大越第一位亲政的女子。    她平日里见多了手下臣子的小聪明,清楚地明白这些绥靖手段,也知道若是今天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清楚,这事便一世也说不清了。    这一刻,沈兮迟恨不得自己还是那个长公主,在京城中呼风唤雨,拥有无上权力,便可立马前往冯府,把这事调查清楚。    她皱了皱眉,脑子里飞快想着对策。眼看冯梦玉就要把此事糊弄过去,顾眉生身上的戾气也越积越足,那张小小符纸就快要镇不住她的怨气——    晚晴楼下的天井中,突然走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头戴绫罗彩绣帽,帽珠为玉,绯红长袍,腰系一根金饰玉腰带,显得气宇轩昂,爽朗清举。    他眉骨极高,在眼窝里投下深深的阴影,辨不清神色,但鼻挺唇薄,眼角微挑带笑,袍角草枝缠纹上,一只仙鹤飘然欲翅,不见一丝轻浮,竟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人群见到他,惊呼一声,均纷纷散开,让出一条上楼的路。    沈兮迟俯身下看,面上不露声色,杏目却微微眯了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上楼。    皆因为,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国长公主沈熙平生最大的政敌。    寇淮。    *    说到镇国长公主沈熙的敌友阵营,那真可谓是泾渭分明。    时下大越分了两京:金陵为南,燕都为北。□□皇帝定都金陵,其后北方游牧民族时有冒犯,后代皇帝便北迁燕都,但在金陵,朝廷仍保留了一套完整的行政体系。    是以,京城有内阁,金陵同样也有内阁。    对于沈熙来说,京城内阁首辅、太子三孤杜景时便是她的盟友,而远在金陵的这个南方内阁的首辅寇淮,就是她最大的敌人。    传闻里,寇淮其人阴毒,一向口蜜腹剑、心狠手辣。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这人样貌风流,面上总是一副笑眯眯的吊儿郎当样,人畜无害,实则笑里藏刀,野心勃勃。    奈何,就算寇淮的野心摆到了明面儿上,沈熙也从未抓到过他的把柄,所以从未有机会扳倒他。    这人一向滴水不漏、心思缜密。最是危险。    皇上登基五年,江山渐稳,以燕都为中心的北方地区已完全在皇室掌控之中。    相比燕都,金陵城到底天高皇帝远,寇淮羽翼丰满,党羽众多,是以寇党一直是沈熙最大的心病。    她甚至怀疑,除夕夜皇上遇刺,幕后黑手正是这位寇首辅。    然而,一朝重生,她成了平民沈兮迟,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找到证据,印证自己的猜测。    眼下,沈兮迟见他一步一步地上了楼来,突然意识到。    也许……她的机会来了。    *    这边沈兮迟在心里盘算对策,那厢,刘炳信先认出寇淮,连忙拱手作礼:“寇大人。”    寇淮似乎才见到他,抚掌一笑道:“刘尚书,我刚才见这里这么热闹,便上来瞧个新鲜,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啊。”    刘炳信本来都想好了对策,如何帮冯梦玉脱身,如何又说服那老头收了这厉鬼。谁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么不赶巧,简直就是他娘的邪门极了——    寇淮怎么会在这儿?!    要说公堂之上,他从不属于寇党,和这位寇首辅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一是因为寇淮的底细从没人摸透过,对方路数又多,自己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再者,他可是被埋在金陵的一颗棋子,只敢韬光养晦,从不自露锋芒,又何必去寇淮面前惹一身腥?    今日寇淮突然出现,刘炳信心下吃了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已经暴露。    然而,他思来想去,自己并没露出什么破绽,强自安心,朝寇淮一拂手道:“寇大人,今日元宵,下官随同手下人在晚晴楼赏歌饮酒,哪知这楼中竟突然出现一只厉鬼……”    他欲言又止,自觉把冯梦玉那事按下不表。    寇淮笑得如沐春风,走近了几步,道:“哦?我在下面听说秦淮十坊最有名的沈阿公就在这里捉鬼?怎么,这鬼段数太高,连他都收不了了?”    沈兮迟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果然,下一秒,沈阿公就不服气地嚷嚷开了:“这位公……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偌大的金陵城中,就没有我沈阿公捉不住的鬼!厉鬼虽难收,但也不是不行!要不是因为那位小郎君——”    他愤然一指冯梦玉,又指向化为厉鬼的顾眉生,“——惹得这鬼心中怨气冲天,我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还没将她收进我的妖鬼奁!”    沈阿公捉鬼几十年,生平最恨别人质疑他的捉鬼能力。一旦有人怀疑,他的开场白便是“这偌大的金陵城……”,噼里啪啦就丢过来一长段话,义愤填膺,生怕别人小看了他。    重生半月,沈兮迟算是已经很清楚他的这个性格了。    只是没想到,寇淮第一次见沈阿公,还没几句话呢,竟然就踩了他的这个禁忌,还引他说出了冯梦玉的事。    ……有意思。    沈兮迟微眯着眼睛看向寇淮,见他果然顺着沈阿公的话问了下去:“哦?因为那位小郎君?”    “是的啊!”沈阿公一指顾眉生,只求她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你和这位大人说说看?我是不是差点就收了你?你是不是也敌不过我?但你要报血海深仇,我心一软,就让你还在这里和那个什么冯郎对峙!?”    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他还隐瞒了“鬼桥”的事。只说自己心软,却只字不提顾眉生的威胁。    顾眉生倒不和他计较,只“嗯”了两声,又对着寇淮,把刚才指控冯梦玉的话泣诉了一遍。    ——这回,有寇淮在场。冯梦玉知道,刘炳信若想弃车保帅,自己就彻底完蛋了。    寇淮听完顾眉生的话,面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扬了扬上挑的眉眼,冲冯梦玉一扫,“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我……”冯梦玉冷汗涔涔。    他定了定神,正想把刚才敷衍沈兮迟的那套说辞拿出来,却听见寇淮道:“这位姑娘说的没错。除夕子夜你去了哪里,令母又患了何病?或者……”    他顿了顿,看向冯梦玉,笑意更浓,“我们直接去集庆门外的秦淮河中捞一捞,不就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杀了眉生姑娘了么?嗯?”    寇淮笑容完美,神态却疏离,眉眼中自有股流动的风韵。    楼外是花灯万盏,楼内是红尘百丈。男子丰神俊朗,慵懒散漫中却是不为人知的杀气。    ……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一瞬间,冯梦玉心中的那根弦却彻底断了。    “不是我!”他大吼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不是我!是刘……是刘尚书!”    “刘尚书?”    “那晚我提前离开……都是因为他!”    “为什么?”寇淮眸色渐沉。    “因为那晚他叫我——”    话音戛然而止。    窗外花灯万盏,似月悬星落,香风十里度。河上有悠风拂来,和着对岸高阁上的上元宴戏,缓缓涌进晚晴楼大开的窗内,卷来一丝凉意。    甚至没有人能看清,那把刀是怎样飞进来的。    刀身薄如蝉翼,在暗夜之中如同鬼魅,疾驰翻旋入内,正中冯梦玉的后背脊骨之间。    冯梦玉后半句话未及说得出口,便全然隐没,双目失焦圆睁,“轰”地一声,倒在地上。    唇畔流出一丝鲜血,蜿蜿蜒蜒,渗入晚晴楼的木质地板缝中。    冯梦玉,就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