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里仍旧维持着秩序,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惊惶。
画棠逢人便问太昊琰在哪。
虽然没有名分,但画棠和太昊琰的关系是公开的秘密,她又在台城里生活了几十年,做为储君的太昊棣都未必有她熟悉金乌台。
只是金乌台的侍女寺人到了一定年纪便会放出去,画棠一走近十年,台城里的宫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还认识她的宫人委实没几个,这么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台城里毫无疑问引起了骚动。
庆幸的是宫人们换了很多,但禁卫们没换多少,很多都还认识她。
赶来的禁卫们的头领诧异的看着画棠:“殿下您怎么回来了?”
画棠无语道:“我阿母在这,我能不回来?我阿母在哪?”
“王去巡视城墙了。”
画棠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子跑城墙上也不太好,这会儿城墙那一片肯定高度军事管制,自己去了也是添乱,便道:“那我去寝殿等她。”
说是寝殿,实际上是太昊琰起居的宫殿。
太昊琰并没有为私生女在台城里安排起居的宫殿,但没有宫殿也有没宫殿的好处,比起早早的搬出去的太昊棣,她一直在太昊琰的宫殿里生活,哪怕成年以后也没搬出去。
虽然离家近十年,但她的房间仍旧保持着原样,一尘不染,显然每天都有人打扫。
画棠挑了一身紧身的干净衣服换上,又让宫人给自己送了点吃的,这一路赶过来她就没怎么吃东西,快饿死了。
鲛人的口味偏好鱼虾,也因为画棠的口味,太昊琰为了省事和安全,在台城内的池泽里养了大量的家鱼,鱼崽想吃鱼的时候现捞现做,新鲜又安全,不像从外面买,还得担心鱼有没有问题。
恨太昊琰的人太多了,没有能力杀她报仇,弄死她的孩子解恨也是不错的选择。
宫人很快送上了事物,全是鱼,为了赶时间,不仅全是鱼,还是烤鱼。
画棠也不挑,举箸便食,一条一尺多长的鱼没一会便只剩下了鱼骨头,继续下一条。
太昊琰回来时殿内的鱼骨头都堆了一地,脚步不由顿了顿。“你在外头是饿了多久?”
“没挨饿,就是你的头发?”画棠惊讶的看着太昊琰两鬓染上的霜白。
因为画旬的缘故,太昊琰一直都很注意保养自己,习武更是多年不缀,是王侯中少有的能够数十年如一日练功的存在。
古时候的王侯个个都如此,因为哪怕是王侯,也是要上战场并且实打实的跟人生死相搏的。
帝国历史上战死沙场的人王超过四十位,人族历史上最危险的百年血殇时期,人王更是连着战死十二任,而百年血殇时期人族共历十二位王。
没直接死在战场上,但死于战场受伤攒的沉疴上的也不少。
人王尚且如此,诸侯们就更不可能轻松。
为了生存,哪怕是懒虫也会变成勤奋到让太阳星都汗颜的奋斗者。
不过随着人族成为元洲最强大的种族后王侯们的积极性便开始下降,但因为王侯仍旧需要上战场,积极性下降了,但最基本的军事训练还是会保障。
历史走到最近的一千年里,王侯们哪怕上了战场也很少需要直接跟人比划刀子,周围一堆厉害无比的亲卫,基本不需要出手,怠于习武,手无缚鸡之力的王侯在人族最近一千年的历史里屡见不鲜。
到了如今,习武不缀的王侯已经成了比濒危品种还要稀有的稀有品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王侯成了常态。
习武练到了第三重境界,加上保养得宜,太昊琰的外表一直都仿佛二十八/九岁,青丝如墨,不见半点霜色,如今却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霜白。
惊讶只是须臾。
画棠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望乡之战败了,画旬战死,太昊棣被俘,后者本来可以活的,但被俘时太昊棣非常干脆的自刎了。
将领可以被俘,公子少君可以被俘,唯独储君与国君不能被俘,那对国体的尊严打击太大了。
国君大部分都会选择活下去,但即便活了下来也不可能回到国君的位置上了,为了避免被敌人威胁,国君被俘后,后方一定会在最短时间里立新君,让被俘的国君失去应有的价值不能用来当威胁的筹码。
但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回到王座上,终究曾为君王,是正统,有的是人愿意为了荣华富贵给予支持。
储君则相反,除了少数例子,大部分储君被俘后都会自刎以保全国体。
太昊棣虽然不是太昊琰和爱的男人生的,甚至于太昊棣的生父金天庚就是太昊琰宰掉的,但不爱孩子的父亲和不爱孩子是两回事。
至少在太昊琰这里,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只要是她的孩子,她都会放在心上,不会因为孩子的生父不是同一个便喜欢的更喜欢,不喜欢的看都懒得看一眼,尽管后者才是王侯们的常态。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一夕之间,情人与爱子俱亡
太昊琰甚为淡然的道:“我已耄耋之年,老了。”
画棠放下箸站起来抱住太昊琰。“阿母一点都不老,阿母永远都那么年轻。”
“就你嘴甜。”太昊琰含笑拍了拍画棠。“这些年在外头玩得如何?”
母女俩坐了下来,画棠一边进食一边同太昊琰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太昊琰始终安静的听着,一如从前熊孩子每次偷偷跑出去玩,回来后同母亲说起自己遇到的事般。
画棠说了很久,最终不免说到自己与海若的婚姻,不由偷偷打量太昊琰。
太昊琰道:“你什么眼神,我又不会吃了你和你的男人。”
“你不生气?”
“听你的描述,他很喜欢你,对你很好,你们也很相处得来,这便够了。”太昊琰很看得开,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情深意重,合得来就很不错了。“不过,切记,永远不要依赖他,也不能对他完全失去防备。”
画棠疑惑。
太昊琰解释道:“人来到世上,只有孩童时才可以依赖别人而活,但你还记得当年西荒遍地饥馑时多少孩子被易子而食,甚至被父母煮食?”
画棠很庆幸自己已经吃完了,不然这会儿一定会失去所有胃口。“记得。”
“你可曾想过父母凭什么食子?”太昊琰问。
没想过。
画棠:“凭什么?”
“凭孩童一直都依赖他们而活,当你依赖他人而活时,你也会沦为他人的附属物,每个人都天然有权力处置自己的附属物,包括食用。”太昊琰道。“虽然很残忍,但,父母食子本身是合乎规则的。当然,寻常时候也没人会食子,但谁能保证自己一生都不会遇到需要在生存与食子之间做选择的困境?”
画棠一时怔住。
太昊琰摸了摸鱼崽的头发。“孩童是没有办法,自身实在是太弱小了,根本无法独立生存,只能先依附于父母。但长大了就得靠自己独立生存,不再依赖任何人生存,不论是父母还是配偶,那意味着你将自己的生杀予夺寄于他人之手。哪怕你很爱很相信一个人也不要这么做,不,你越重视一个人就越不要将自己的生杀予夺之权交给它,那会毁掉所有美好的感情。”
画棠愣愣的看着太昊琰,终于意识到今日的太昊琰与曾经的她是不一样的。“防备也是?”
“防备只是因为海若是一个真正的王。”太昊琰道。“我很爱你的父亲,在我心里,他比我的生命更重要,若我的生命与他的只能留一个,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让他活。但即便如此,我也会为了利益背叛他对我的爱,哪怕时光倒流重新来过,也还是会背叛。”
“阿父并不介意。”画棠道,虽然画旬一直都对太昊棣冷冷淡淡的,但他从未想过伤害太昊棣。
“我知道,但不论他介意与否,那都是背叛。”太昊琰道。“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不论海若如何深爱你,他都一定会背叛你。”
画棠道:“您可以帮我看着。”
太昊琰抬眸看着画棠。
画棠抓着太昊琰的手道:“阿母,跟我走吧。”
太昊琰道:“我是西荒的王。”
画棠道:“你赢不了。”
太昊琰道:“我知道。”
“那您会降吗?”
“不会。”
“我看到有人在勘测般水上游。”画棠道。
太昊琰捏了捏鱼崽的脸蛋。“我不会走的,你吃饱了的话倒是可以帮我带一个人离开。”
画棠还想说什么,却被太昊琰拉了起来。“随我来。”
带一个人离开。
人应该打双引号,确切说是一条鱼。
“阿父?”
看到住满药液的池中的画旬时画棠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不是说战死了吗?
“我派去的人在一条河流中发现了他,但他伤得太重了,至今没醒,我也不确定他还能不能醒来。”太昊琰深情的看着池子里的鱼。“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发愁如何安置他,你来得正好。”
画棠道:“那你呢?”
太昊琰道:“我说过,我是西荒的王。”
“那阿父呢?”
“你带他走。”
“那以后呢?鲛人寿千年,你让他未来的数百年如何度过?”
太昊琰沉吟了片刻,终是道:“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