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舒坦了,慕听筠再午睡,却总是翻来覆去难以安眠。 她索性起身,手指把玩着腰间坠着的镂金香熏球,凝神想了许久,提着群裾说也未说就跑出门,习嬷嬷惊得站起身,怎么唤也没用。 “墨芜、青雉,快跟上姑娘,小心莫让姑娘摔了。” 两个丫头应了声,随着小跑出去,习嬷嬷抚掌愁道:“姑娘今儿个,怎么有些不对劲。” 宁国公夫人正在对前月的账目,听见朝雾的行礼声才抬起头,看见小女儿朝她匆忙忙走过来。她看了看她的身后,皱眉说:“怎么没丫鬟跟着?” “她们在后头呢,”慕听筠歇了口气接着说道,“娘,我想出府一趟。”她走的极快,发髻上的玉珠直到她坐下也仍旧持续晃动。 “做什么?”宁国公夫人叹息,合上账册。 慕听筠早就想好了理由,“马上阿琤的生辰了,我想给她买一份生辰礼。” “多久?” “一个时辰就够了,可以吗?实在不成半个时辰也是行的。”慕听筠双手合十,眼巴巴盯着宁国公夫人。 宁国公夫人颔首,“那就一个时辰,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是少出去抛头露面为好。” “我省得,那我就去了,谢谢娘。”慕听筠甜甜地说了声,一刻也不耽误,青纱云蝶绣花裙角翻动,脚步轻灵,没多久就出府去了。 公仪疏岚午后照旧在书房翻书,手指搭在桌面上,时而蹙眉轻叩桌面,似乎在推敲思绪。 “公子,福宜郡主翻墙过来了。”门外传来久安无奈的声音。 “嗯,请她在偏园稍候。” 日光披洒进书房,细小的微尘在空中漂浮,映照在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的轮廓也柔和起来。 偏园树下,慕听筠手里捧着白烟氤氲的青花瓷杯,双目呆滞,瞧见他过来后眼睛一亮。 公仪疏岚瞧见她的神色,如画的眉眼柔软些许,他走近后淡声问:“怎么又翻墙过来?有失仪态。” “夫子以前是教《通史》的,又不是教《礼说》。我给夫子带了东西来。”慕听筠将纸包推到公仪疏岚面前,并手指灵巧的将丝线解开。 久安好奇的探头去看,一瞧,竟然全是些糖画、糖葫芦。他脸色一变,很想提醒福宜郡主,公子其实不爱吃甜,以前她送的糕点,都是公子一口苦茶一口糕点吃下去的。 “夫子,有时候人心情不好,吃些甜食就好了,比如喝药,药是苦的,就得喝完药后吃蜜饯中和一番,就没那么苦了。”慕听筠绞尽脑汁,才磕磕巴巴说出不太明显的安慰言语来。 “我家公子喝药从不吃蜜饯......”久安小声咕哝,被公仪疏岚的眼神一撇,瞬时消声了。 公仪疏岚一见这满桌子的甜食就知她为何而来,又听她小心翼翼的话语,心底倏地多出几分愉悦,如雨后春笋冒出尖角,络续滋养生长。 他面容清静,在慕听筠看来,却平添一些孤寂。她不知所措的揉揉小耳朵,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冥思苦想。 “夫子,您若是无事,不如...我给你讲故事吧。”慕听筠忽而想到个‘好主意’。 公仪疏岚面色不变,浅浅颔首。 “以前我娘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山中有一智者,能为人解惑,声名远播......”慕听筠呶呶不休,不自觉坐得离他近许多。 公仪疏岚凝目见她生机勃勃的模样,如珠似玉落盘的清脆嗓音就在耳边,只这样听她说话,心底的满足就彷若泉眼涌流,漫过心尖。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颜,终于承认,慕听筠与他而言,确不与旁人一般。 只是这感觉究竟是什么,他敛眉沉思,一时不得而解。 半个时辰后,慕听筠说的口干舌燥,公仪疏岚将他面前的茶推过去,她自然的接过喝了,正要再说,忽见墙头蹲了个人。 “呀,我得回去了,不然习嬷嬷就会跟娘说。” 公仪疏岚也瞧见墙头蹲着她的丫鬟,点头说:“小心些。”他喉间动了动,还是未能将‘以后莫要翻墙’这话说出来。 “哎。”慕听筠冲他宛然一笑。 眼睁睁看着娇俏的身影消失,他拂去心头的失落之意,吩咐久安说:“将笔墨挪来。” 久泽上前要收拾石桌面上的甜食,公仪疏岚抬手阻了,他掰开一块糖画,慢吞吞的填入口中,霎时间甜腻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翌日,她睡醒后,去给宁国公夫人请安,正好遇见下朝回来的慕听褚,她顺嘴问了两句,就听他说今日上朝,审理此事的大理寺卿递交奏章,阐明此事与公仪疏岚无关。 “那,这事儿到底是谁做的?”她追问道。 “还未说,不过大理寺卿的陆大人能力斐然,想来不会多久了。”慕听褚与小妹说完,转而与宁国公夫人说起农祭出行一事。 过了两日,慕听筠就听说先帝手迹一事乃礼部尚书徐匡祥嫁祸,已被宣德帝下狱,择日再审,公仪疏岚不仅洗脱嫌疑,并升从二品枢密院事,以示抚慰。然,枢密院事离权力中心更进一步,并非抚慰这么简单。 这些事,慕听筠不太明白,只怡悦于公仪夫子迁官,而后开始琢磨农祭偷溜出去的事儿来。 农祭向来是大事,历代皇帝十分重视。农祭有三日,前日在农神坛祈福,次日皇帝亲自下田农耕,末日巡察抚慰百姓,方能返程回宫。 慕听筠算算有些日子没见到皇帝外甥了,更是被拘在家里过于无聊,干脆去找慕听策,让他带她跟着去农祭。 慕听策一听她的打算连连摆手,“若是让娘知道了,非罚我跪祠堂不可,再说我那几日繁忙,不一定能顾及到你,若是你再有个闪失......” “没事儿,我不会乱跑的,最多在庄子上转一转,皇帝出行,戒备森严,我不乱跑也不会有事儿。”慕听筠努力要说服三哥。 “你怎么不去找大哥、二哥,偏生每次这种事情都要找我。”慕听策欲哭无泪,正因她有个鬼点子就要拉他下水,从小到大,母亲舍不得责罚她,倒霉的总是自个儿。 慕听筠调皮一笑,“因为三哥哥最疼我啦,你先将我带去,娘最近在忙二哥哥娶亲之事,暂且不会发觉我溜了,等娘知道了,皇庄之内她也不能再接我回去。你放心,我不会供出你的。”她踮起脚,拍拍慕听策的肩膀。 慕听策面无表情看着她,是,她是不会供出他,因为根本不用,每每这种事,娘总是问也不问揪着他就一顿责罚。 “三哥哥,你想想,如果我让二哥哥带我出去,最后挨罚的还是你,倒不如挨得心安理得一些。”慕听筠眨眨眼睛,目露狡黠。 慕听策崩溃,妹妹歪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他能怎么办?只怪当年太笨,被哄一哄就顺着做了。 慕听筠最终如愿以偿的换上男装偷溜出了宁国公府,在马车里一路颠簸到皇庄,等晚间她被慕听策带到慕听褚和慕听诩面前,慕听褚问都不用问,先是无奈软声跟小妹说了错处,转脸就抽出剑鞘对慕听策一顿好打。 慕听诩也不劝他们,拉着小妹远离混乱的场面,对她说:“既然来了就算了,就在三弟这儿好好待着,三弟去跟我们挤,这三日我会让尤彧看着你,若是实在聊闷,就穿着男装在近处逛逛。” 慕听筠老老实实地点头,从小打到三个哥哥里,她知道二哥哥最不好糊弄,也是心思最缜密的。 慕听诩见慕听策被打得满屋子乱窜,终于出手制止,“大哥,算了,若是有人听到响动,还以为咱们这儿进了刺客。” 慕听策重重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样影响不好。” “不如回家再教训他,家里地方还宽敞。”慕听诩补充道。 慕听策噎住,他就说二哥怎么会这么好心替他说话! 皇帝祭天那日慕听筠老老实实地就在皇庄上绕了半圈,没多久就回屋子里待着了。次日,皇帝亲自下田农耕,她兴致勃勃想看霍伯霖耕地的模样,等官员们都走了,她支使尤彧去厨房端吃的,立时跑出来往田地里走,想着能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霍伯曦并无官职在身,起得晚了,磨磨蹭蹭往农田里去时,眺目看见有个朝这儿来的人,看着打扮,像是哪家的小公子,他便停下脚步,想等他过来,能一同做个伴儿。 哪知,随着来人走近,霍伯曦蓦然睁大眼睛,喃喃道:“这人,怎么看着像筠妹妹......” 慕听筠也望见了他,步子一顿,有些惊讶,还未来得及有其他动作,忽而从侧边的田埂上冲过来一个孩子,她忙不迭伸手相拦住他,然孩子的冲势太猛,直接也把她撞进了一旁的泥田里。 泥水没过她半个身子,染得她衣服尽湿,全是泥渍。她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乌瞳弯成了月牙,她膝上趴着的小孩儿原本惊惶于撞了个衣着华贵的人,却见她笑了,也跟着咧嘴笑起来。 霍伯曦这是确定是筠妹妹无疑了,他含笑走近,伸出手来要拉她上来,“筠妹妹,快快起来。” 慕听筠勉强止了笑,摇首道:“不劳霍公子了。”她先扶了布衣孩子起身,她才慢慢要站起来,只是刚直起腰,她就察觉到不对劲。 “霍公子可否帮我唤个人......夫子?!”她惊讶的看向霍伯曦的身后。 公仪疏岚看着她这一身狼狈拧眉道:“还不快上来,幸好是刚栽种秧苗的田地,若有麦梗你此时就不好受了。” “我腰扭了。”慕听筠委屈的说。 公仪疏岚叹息,对霍伯曦道:“请霍公子转身,福宜郡主满身污泥,不宜入目,待郡主离开再请霍公子随意。” 霍伯曦不情不愿的转过身去。 他上前两步,衣袖落至手面,是她不至触到手掌,“上来吧,慢些。” 慕听筠望着伸到面前的手,面上略有嫣红,她不自在的垂下眸子,抬手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掌。 公仪疏岚稍一用劲,便将她拉了上来。 闯祸的孩子等她上了田埂,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就跑远了。 慕听筠扶着腰,‘嘶’了一声,真的是又酸又疼。 公仪疏岚扶着她往院落走,半晌,凝声问:“为何不让霍公子扶你上来?” “......男女有别。”默了几息,她嗫嚅道。 “我也是男子。”公仪疏岚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然慕听筠下一句话,让他须臾间深眸暗沉。 “可是,夫子是长辈...吧。”慕听筠有些心虚,可有句话说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啊。 公仪疏岚挑眉,手掌微微用劲,“长辈?”平淡的两个字里却好似蕴着风起云落之意。 慕听筠感受到指骨的力道,踌躇不决,这时候是应,还是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