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东风轻柔,莺鸣柳绿。夙京城的裕辰街上此时十分热闹,熙熙攘攘,入目所及之处都是人。在人群最后头,有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姑娘,身穿粉色襦裙,梳着垂挂髻,髻上扣着玉环珠花,腰间系着的绿玉流苏坠,随着她的动作不住晃悠,她拉着一个高大男子,几次想挤进人群。 慕听筠拉着慕听策的手,瞅准了一个空档正要挤进去,反被慕听策扯回来。 “三哥,你拉我干嘛?”空档没了,慕听筠踮脚张望,然她面前不乏个子高的路人,完全看不见路中央的光景。 慕听策看着兴致勃勃的妹妹,无奈道:“只不过是南方士族子弟进京,你就激动成这样?” “听说进京的是南方大族公仪家的嫡长子和夏侯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才名天下,相貌也不错呢,我替阿琤瞧瞧,她生病被拘在家里还出不来。”慕听筠眨眨眼睛,她生怕三哥不让她看,干脆打着闺友乔涴琤的名号。 然长她十岁余的慕听策看着她长大,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哭笑不得的说:“你不是自从上次病后,就念叨着远离美人吗?怎么还没坚持几日?” “那不一样,我是来验证传言真假的,若是那公仪家的公子和夏侯家的公子长得都很丑呢,岂不是更有趣,是吧三哥?好三哥,你就让我瞧瞧,帮我挤一挤嘛。”慕听筠原不想撒娇,但转念一想她眼下不过十岁,撒起娇来毫无压力。 慕听策手臂被她晃来晃去,他稳住调皮的小妹,指了指旁边的酒楼说:“二哥听你念叨了两日,知道你肯定要凑热闹,已经在锦味斋订了隔间。” “知我者,二哥也!”慕听筠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往锦味斋跑去。 慕听策摇头叹息,跟上前去。 锦味斋二楼靠窗的隔间,视野阔朗,正好能将街上情状看得清楚。慕听筠远远瞧见一队车马朝这方向走来,激动的扯着慕听策的衣袖说:“三哥三哥,人来了!” 慕听策被她晃得一杯茶水全都交代给了衣袍。 裕辰街东边儿,确有一队车马行速缓慢而来,策马在前的是两个少年郎。离得近了,慕听筠终于看清楚了右边的马上少年的容貌,她一时愣住。 确是个姿容卓卓的少年郎,肤色如玉,面色淡然,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薄唇紧抿,墨发高束,仅用一根玉簪固定,即便在马上也能看出他的身姿挺秀高颀,一身素色衣衫,宛如雪中玉人。虽然年岁尚轻,但他面容沉稳,使人生不出轻慢之心。 慕听策赞赏道:“的确好面相,听闻两位公子都不过十七八岁,只不知这是公仪家的公子,还是夏侯家的。” “嗯......”慕听筠敷衍哼哼,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这少年,她为何看着有些眼熟?按理说她没见过才对。 俄而,慕听筠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这人她为何觉得面熟了,这可不就是前世害得她落水送命的美人嘛! 慕听策只听‘咣当’一声,圆凳倾倒,原本趴在他旁边的妹妹,已经跌坐在了地面上。 “兜儿,怎么了?”慕听策忙要扶她起来。 慕听筠苦着脸说:“三哥,我起不来了。”她被吓得腿软,压根使不上气力。 马上的少年仿佛听见一丝动静,黑眸微抬,路边楼上的窗边尽是人,唯有一间空无一人。 回到宁国公府,慕听诩见他们回来这么早,熟知小妹秉性的他,诧异道:“兜儿可是哪里不舒坦?” 慕听筠勉强对他笑了笑,“二哥,我好累,先回去歇息。”说了就慢吞吞的往自个儿的院子去了,腿还软着,走不快。 慕听诩将疑惑地眼神瞥向弟弟,慕听策摆手道:“我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意兴阑珊,自打看了不知是公仪家还是夏侯家的公子后,就要归家。” “是吗?”慕听诩若有所思。 慕听筠很苦恼,更多的是害怕,重生归来还不满五日,就遇见了上辈子害她落水丧命的美人,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又要死一次了? 前世,身为宁国公府的嫡女,当朝太后的亲妹妹,但她欺辱爹爹妾室的声名在外,年满十七却还是没人上门说媒,偶有一日家里来了云游四方的道人,说她命中姻缘在南方,只是路途多舛,然后,她就偷偷溜出府眼巴巴地去了。 还未到南平,她就被水乡烟雨雾饶所吸引,一路乘船南下。在月绮河泛舟赏景时,她站在船头,效仿古人穿了身雪色裙裳,迎风而立,宽大的裙摆被风撩起,轻纱飘忽,意图体会古籍中所描述的乘风归去欲成仙之感。 只没一会儿,她就感觉到凉,让青雉回船舱去给她取披风。她百无聊赖,左右瞧了瞧,却无意间与不近不远处一座船舫上的美如玉珏的男子对视了。但男子很快移开了眼神,她摸了摸发鬓,暗叹江南果然出美人胚子,无论男女。 慕听筠听见青雉出来的动静,转身要与她说话,谁知一转过来又看见那男子的眼神,许是站得久了腿僵,她晃了一晃,跌入寒水之中。 跌下去的那一瞬间,她想起来,她和青雉完全都是个旱鸭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哇...... 她只觉在冷水中漂浮,忽然见前方一道亮光,也不知哪来的天赋和气力,她朝着亮光游过去,越来越接近那道光,刺眼的光芒迫使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竟躺在了闺房中。 自重生顿悟后,她下定决心,这辈子宁可不要姻缘,也不要去劳什子南边儿,并且,美人与水如虎,需远离! 慕听筠托腮坐在榻上,娇憨的包子脸板的紧紧地,粉色襦裙下的双腿不住晃荡,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早前时候,墨芜进来请她到宁国公夫人那儿用昼食,她推拒了,然等到墨芜给她端来昼食,她又没了胃口,坐在榻上左思右想。 就在墨芜愁着一向贪吃的姑娘不想用饭该如何是好时,慕听筠忽然拍手乐道:“这也没什么,以后躲着他不就成了,偌大的夙京城,难不成偏偏就能遇见他!” 在家里磨了两日余,即便再不情愿,也到了豫承书院开学之日。慕听筠一早就被习嬷嬷唤醒,换下雪白丝绸睡衣,习嬷嬷取来一件粉霞锦绶藕丝罗裳的学院服饰给她换上,又是粉粉嫩嫩的小花苞,她年纪小,尚不用涂抹胭脂细粉,脸上也白白净净的,也不用金簪银钗,仅用粉色点珠珠花缠在髻上。 梳洗完,慕听筠晃了晃头上的珠花流坠,满意的跳下圆凳,小跑着去花厅用饭。 罗阿娘是她院子里的管事,也是知晓她喜好的人。因着她前日吃多了不消食,宁国公夫人特地叮嘱罗阿娘这些日子朝食莫要给她吃的太丰盛。 因而圆桌上仅放了一笼白胖胖热乎乎的肉包子,一碟笋干肉末,一碟青蔬,一碗八宝桂圆粥。慕听筠扁扁嘴,但转念想到前日娘着急的模样,乖乖的拿起银箸。 “姑娘,乔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墨芜在门外听了小丫鬟的禀报,走进来对慕听筠说道。 慕听筠吃下最后一口包子,罗阿娘倒了杯温茶给她,她一口气喝了,扯着小绣帕擦擦嘴往习嬷嬷手里一塞就跑出去了,整个动作流畅自然。 习嬷嬷无奈的将帕子叠好放进小丫鬟手中的托盘里,提着镂花点心盒快步追上墨芜,嘱咐道:“这里面罗阿娘做了些点心,若是膳堂的菜式不合姑娘胃口,就让姑娘多用些点心,配上花茶,莫要噎着姑娘。” 墨芜接过提盒,福了福身子说:“嬷嬷放心。” 看着慕听筠回身拉着墨芜小步跑出去,习嬷嬷叹息道:“姑娘业已十岁,该学礼仪课罢,只是礼仪课枯燥无味,依照姑娘的性子......” 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接话道:“嬷嬷放心,姑娘天性聪颖,年纪大了些自然就懂了,” “这倒是,咱们姑娘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显出美貌和伶俐,再过几年,定然在夙京城艳色绝世。” 小丫鬟连声附和。 手脚并用被拉上马车,慕听筠打了个小巧呵欠,乔涴琤拿起手帕将她鼻尖上不知怎么蹭的灰尘擦拭去,柔声道:“兜儿,你下次不要着急,若是摔着了怎么好。” 慕听筠看着仅比她大一岁却处处照顾她的闺中密友,这还是重生后头一次见她,她眼睛酸涩,想起乔涴琤前世被许配给翰林大学士的嫡次子,然夫君是个浪荡子,妾室众多,更在外拈花惹草,使得她过得并不幸福。 “阿琤。”慕听筠肃着脸唤她名字。 “嗯?” “这辈子我一定要帮你擦亮眼睛挑一个好夫婿!”慕听筠斩钉截铁道。 乔涴琤愕然,摸摸慕听筠的额头,不烫呀。 豫承书院是世族学院,能够在里学习的,大多是世族家的孩子,还有一小部分被特许在内听课的寒门子弟,学院分男书院和女书院,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中间隔着一排教舍。 一见到慕听筠进来,立时有几个少女拥上前,七嘴八舌的说:“听说你落水生病了,好些了吗?” “我还以为你今儿也不会来呢。” “就是,你怎么不趁着生病多请两天课,元夫子说这两日要考教咱们呢。” 慕听筠哀叹,“不会吧,考教?我来的这般巧?” 忽然在门边的一个绿衣女娃紧张的‘嘘’声,“元夫子来了!” 一群女娃倏地散开,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慕听筠也乖巧坐好,朝门口望去,果然元夫子夹着书,拿着戒尺进来了,不过身后还跟着书院的学官,还有一个面生的男子。 慕听筠眼睛越瞪越大,蓦然趴在桌上,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