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吴立时扑通跪下,展脚幞头因为卡得紧,只是略有歪斜。他一动不动,生怕刺激到姜有怀,对方持剑直接来个诛杀刺客。
姜有怀的面目分外出尘年轻,长眉入鬓、神姿清发,面上是世界意志精心雕琢的英挺细致。他搂着嫡孙姜遐观,状如五陵年少在搂着自个的头胎胖儿子。
叫人完全瞧不出他是四十有五的翁叟,这种违背常理的永葆青春,其实比他恍似附骨之疽的阴鸷眼神更为可怖。
姜有怀环顾席间,只有他自个一惊一乍,且不提他从不会忘记戴护心甲,就是闻人吴真的出手,他也不会就此死去。
一个玩家,没点保命的手段怎么能行。
姜遐观乐得小手直拍,全然未知他的翁翁自觉丢了大脸,正预备发落了闻人吴。
怪只怪闻人吴身量狭高,因着习武,净身后恢复态势好得出奇,除去先前被射中一箭,两伤相叠,没将养妥善,得以觍着个病秧子的脸蛋外,闻人吴实则与孱弱完全搭不上边。
他既高,身上未带阉人的尿骚味儿,连声音也不窄细刺耳,姜有怀由于近日来的经历多舛,自然而然地琐思过虑、风声鹤唳起来。
闻人吴口兜着赤色的纱袋,露出的上半张脸是毫无血色的瓷白,此刻头磕在地上,砰然作响。
他遮着脸,叫人瞧不清是何种相貌,又正对着姜有怀而跪。庄嫔注视着他的背影,稍觉眼熟;青纱倒猜出是闻人吴,一颗心忽如被巨手攥死了,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姜有怀神情晦涩地打量着他,不置一词。
千钧一发之际。
“翁……翁!”一道含糊轻快的童音亮起,姜遐观无师自通,手搓着小伞,回身往皇帝怀里拱,“啪唧”一声,亲了姜有怀还没撤走的大盘子一口。
再是疾风骤雨,被不知世事的小孙子这样一亲,都叫寒铁化作一腔甜软的糖稀。
“哈哈哈,遐观会喊翁翁啦,来给翁翁香一个!”姜有怀擎举着姜遐观,开怀而笑,扫视向蜷缩俯地的闻人吴时,眼梢便染上还未化散的和蔼笑意,“今个是端午,也罢,你下去吧。”
“谢陛下隆恩。”闻人吴讪讪告退,最后瞥姜遐观一眼。
这个孩子,并不简单。
接下来是一巡儿的进酒、观看承应宴戏。闻人吴避离殿中,只是传膳尚且不会被人妒恨记恼上,但他若胆敢指染布菜差事,那才真会沦为权宦的眼中钉、肉中刺。
闻人吴额头磕破了点皮,隐见血丝。他与御前诣膳的、随驾听抯的、常报更时的围坐在一处,忙着解决自个的晚膳。
光役人的席面就总共摆了二百多桌,闻人吴坐在位子上捻了几张椒盐饼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啃着,终是兴致缺缺。
他拍掉襦襟上的饼屑,提着羊皮芙蕖宫灯,静悄悄地出了门子。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橙红的暮色铺遮住丹陛,单单是站在门外,就叫人油然而生出“千秋万载,盛世万代”一类的澎湃心绪。
架不住闻人吴自个心如止水,只是略提起宫灯,轻盈地跨下玉阶,朝轿辇处漫步。
“对,请儿科圣手……就方太医了,别耽搁,快去!”身后传来小黄门的喁喁低语声,虽小,仍能叫人听得分明。
因为原先从殿内飘奏来的管弦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四下顿时一片寂静,殿外是广阔无垠的露台与丹樨,殿内则隐隐传来杯盏碎溅一地的轻响。
闻人吴调转过头,风声飒飒,他像倒飞的纸鸢般折返回殿前,悄然问小黄门一句:“烦请公公告知一二,里边怎么了?”
小黄门稍有犹豫,还是搭话道:“小主子身体有恙。”
“公公可否再通融通融,让奴才进殿?您知道的,咱们娘娘是双身子的人,万一稍有受惊,即便没有分毫差池,不也是又为圣人平添烦忧?”闻人吴从袖袋中取出一个荷包,内里放着几颗金锞子,全然真诚地塞到小黄门手中,“奴才略通医理,就想瞧一眼娘娘的状况……”
“行吧,等方太医来了,你便跟在后头,一并进殿去吧。”小黄门暗自捏了荷包,若无其事地放闻人吴通行。
及至方太医赶来,闻人吴顺顺当当地跟在他身后,权当是打下手的役人,轻松就混进了乾清宫。
殿内再不复先前的欢歌笑语,御案后的姜有怀抱着婴孩,眼睑半阖,一副大怒之下神情不定的姿态。
众位妃嫔列坐其次,无人敢发声。方太医两股战战,哆嗦着走上前。
“陛下……”“别整这些虚礼,你且看看遐观如何了!”姜有怀摆摆手,猝然打断方太医行礼的过程。他将婴孩的脑袋露偏向方太医,小儿肥白的小圆脸上痰涎壅积,还噎奶反哕,面上几股液体交汇在一处,叫人见之欲呕。
闻人吴一蹙眉头,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堂下的庄嫔,可能她是离得远,只远远瞧见一星半点,所以倒没被恶心到,只是面色略有憔悴。
闻人吴躬身站在方太医身后,眼见着这正值壮年的太医颤巍巍地替孩子把脉、望闻问切了一番后,不敢沉吟许久,几下思索就开了一副药方,叫茶房宫女拿去煎煮。
“陛下,小皇孙饮食停滞,约莫是惊症,微臣开了副惊风之药,服下后将养一阵,应是无碍……”
方太医温吞地斟酌着用词,精奇嬷嬷接过姜遐观,皇后缓缓地懈出口气儿,阶下众妃嫔也都恢复了好颜色,殿内一派和睦回温的景象——
“陛下,且慢。方太医开的方子或有疏漏,为保小皇孙安泰,可否容奴才一献己计?”
闻人吴忽而一拜,若平地惊雷,炸得人震耳发聩。
他现在没兜纱袋,面目全暴露于人前。在他没开口之前,谁也没注意到这么个小太监,他一发声,叫鲁怜翘暗自讽笑,快意至极地转头打量着庄嫔的脸色。
庄嫔身姿娴雅,稳稳地坐于原位岿然不动,青纱面色灰白,却也聪明地噤声不语,她真不明白闻人吴是发了哪门子疯,此行此径分明会牵连上娘娘!
“这叶妹妹的奴才,都像叶妹妹一般,聪慧机敏,叫人惊叹……”开口的却并非是鲁怜翘,而是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