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茯苓手抚着这匹上号的艳色锻料,暗金色纹路在灯火下似有莹莹星光。房间那头站着个高挑的公子,身穿朱红色襦衣,玄色的大髦却好似不大贴身,沿着他瘦削的肩膀已经滑到了臂弯之上。他未绾发,泼墨般的长发一直留到了腰际,一张脸白皙如玉,五官旖旎妖冶宛如女子。 “这是拿来做嫁衣的。”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边用磁性清凉的声音对慕茯苓道。 “可要绣上些什么?” “随意。”他说,嘴角带着笑意。 “那敢问新娘子可是怎么样一个人,有什么喜好?”慕茯苓一时间没了言语,在心里想这贵胄公子是如何把这桩婚事不当回事的。嫁衣一般都是娘家人准备的,想必这件嫁衣的主人应该是他的姐妹了。 “普通的官家小姐罢了,早年家族颇盛,才貌双全世间少有。”他一手推开了手中折扇,眼神看向扇面上的山水画,“至于喜好嘛,全照姑娘的来吧。” 慕茯苓在心里推敲着他的话语,却见他对自家姐妹评价颇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抬头却见他整理了大髦,捋了捋鬓发,行至案前来。慕茯苓一愣,待他行至案前,与自己仅有存尺之距,才发觉这男子原来这样高大,虽然神行瘦削但个子却极为高挑。他身上带着淡如清风般的二苏旧合的味道【注:一种古方合香】,淡淡馨香自袖间而来霎时间让人头晕目眩。 “七日之后,我要看到刺绣草图,有请姑娘送至瓯春楼来。”他低眉,对着慕茯苓莞尔,说罢便一合折扇拂袖而去,唯留下这案上几匹猩红以及一缕清香。 慕茯苓整理好衣料,转身便出了门去库房拿几本刺绣本子。一推开房门便看见了屋外另外两名绣女正在窃窃私语,慕茯苓想到刚刚那位贵客心中也犯着疑惑,便问这二位绣女道,“刚刚那位公子是哪家的?” “不是哪家的官家公子,不过是个家底厚的年轻商贾罢了。”一位绣女道,说罢便上下打量了一下慕茯苓,眼神中仿佛还藏着秘密。慕茯苓知道自己在秀坊里遭人妒,便不再多言,道了谢便离开了。 七日之约眨眼而过。 这一日,慕茯苓带上了早备好的草图,独身前往瓯春楼去。也是后来坊主吩咐,她才明白原来那日的贵客果真并非什么世家公子,是世代经商的贵公子雨非白,也是瓯春楼的掌柜。瓯春楼坐落健康东市,与皇城相对,是达官显贵常有宴饮的一块风雅之地。 香车宝马这种东西慕家自然是没有的,慕茯苓借来了坊里的牛车找了车夫一路行至东市,末了尖嘴猴腮的车夫还向慕茯苓索了几枚铜钱。慕茯苓在心里嘀咕,东市与自家府邸相距不远,早知如此不如步行而来了。 慕茯苓进了瓯春楼,解释一番,小厮便领着慕茯苓上了二楼雅间。行至二楼尾处,一间偌大的房间敞开着,内设有纱幔,香炉里燃着二苏旧合,香烟缕缕缱绻处,斯人正斟酌独饮。小厮颔首示意,待慕茯苓前脚踏进了房,他后脚便合上了门。 慕茯苓自然也不害怕,对着随风而缓缓飘动的青纱行李,道“见过公子,在下霓裳坊绣女慕茯苓,遵公子嘱咐,为公子带来了草图。” 那慵懒的声音犹如穿堂风的清亮,他的嗓音里还带着笑语,隔着青纱慕茯苓隐约看见他呷了一口酒,“过来这边。” 慕茯苓穿过纱幔,对面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一张脸明媚俊秀,在以貌取人的南朝,这张脸可值千金。雨非白今日束了发,却仍是慵懒的样子,那青丝三千只是简单被素色的发带绾在脑后,仍是有些凌乱,有几束依旧散落在肩上。他放下酒杯,微笑着,握起一只烟枪,缓缓而优雅地吐出一缕幽兰,随后抬了抬下颌,示意慕茯苓开始。 慕茯苓从行囊里拿出草图在案上铺开,诺大的纸图竟铺满了案几。绣纹有青鸾栖枝,双莲并蒂,见其纹路精细,栩栩如生,虽只是草图却已是诚意满满。慕茯苓抬眸见雨非白脸上并无喜色,亦无厌色,心里一时有些紧张,解释道,“青鸾取自祥和祥瑞之意,况有青鸾传书之传闻,佐以并蒂双莲,寓意新人永结同心。” 言及此,雨非白才悠悠然吐了口眼圈,笑道,“永结同心……?姑娘莫非信这世上有白头?” “如何没有?”慕茯苓见他话语里有讥讽之意,便辩驳质问道,“吾不知这件嫁衣是公子为谁所备,用料做工皆是费足了功夫,公子诚意可见一斑。若是不信白头,又何苦费这些功夫?” 雨非白仍是笑着,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握着烟枪,那束散开的发穿过他的指隙垂在胸膛之前。“罢了罢了,时间应该也到了。”说着,便放下了烟枪,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对着慕茯苓说,“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嫁衣之事就拜托姑娘了。天色不早,我送姑娘回去。” 慕茯苓没有拒绝,在他整理衣饰之事便整理好了草图。雨非白一直挂着一抹狡黠的笑容,他看着慕茯苓领着她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对面的那一间时…… 小厮推开了房门,熟悉的脸庞出现在视线里。那是几日未见的陆翎,当然还有他旁边嬉笑着的高挑妇人。那妇人虽姿容上等但气质浑浊,整个人皆是跋扈的模样,从头到脚无一不是高贵华丽且繁琐的衣饰,强大的气场让人容不得侵犯。她笑的爽朗,手里握着绘有山茶花的折扇,说笑间一只手亲密地挽着陆翎,一只手握着折扇掩在唇角。陆翎也笑着,自然地被她挽着,面色温和亦如他一贯的温柔。 慕茯苓见到此幕情景,一时僵住,行动不得。陆翎也是身形一僵,但面上仍是微微笑着,不动声色。最先打破僵局的事雨非白,他对着那女子行礼到,“见过升平长公主。” 这句问候像是响钟一样敲在心上,残响回荡在心田上久久不得散去,犹如刚刚那房间里弥留着的二苏旧合一样消弭不得。她苦笑着,也旋即同雨非白一并行李,面上微笑着,心里却已经是思绪千万。 升平长公主,这南齐有名的□□。虽早年嫁作新妇,不出三年便守了寡,又是当今圣上最小的亲妹妹,恃宠而骄性格张扬,宫中更是豢养面首无数,最爱与年轻且面容姣好的男子交好。而今日偶遇,慕茯苓见她和陆翎亲密的模样,无需多想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升平公主盈盈一笑,姿态妩媚,“你见了本宫怎需多礼?”她没有向雨非白和慕茯苓介绍一旁的陆翎,而是直接一握扇柄指向慕茯苓,问道,“这位女子是……?”她睨着慕茯苓,虽是笑着但目光清冷。 雨非白看向了慕茯苓,慕茯苓仍是一副失魂的模样,翁动着唇彳亍良久。陆翎率先替她答了话,“江陵慕家二小姐慕茯苓。” “哦?”升平长公主收回了折扇,搭在下颌上,将慕茯苓打量了一番后问道,“你就是那传闻中的才女慕茯苓?” “虚名罢了。”慕茯苓忙摆手。 谁知升平只是冷笑一声,对此不屑一顾,“呵,你倒是谦虚。”说罢便转身对雨非白告辞,“本宫另有他事,先行一步。”她一挥衣袖便要离去,身后的婢女也紧跟着一同离去。陆翎落在其后,但是转身看向慕茯苓,“告辞。” 说罢,也跟上了升平的脚步。慕茯苓在心里反复斟酌回味着他离去时的眼眸,那双令人沉醉其中的眼,那双不染尘埃的眼……到如今,愁上心头,再熟悉的眼睛也变得朦胧起来。 雨非白却是笑了,兴致勃勃的模样,“哎呀,那云端之上的公子原来也有这副面孔。”他笑的爽朗,潇洒,毫无掩饰,像个看了场好戏的路人。 “你到底有何目的?”慕茯苓却异常冷静,她冷冷地转身看向雨非白质问道。 雨非白的笑颜凝住,转了转眼珠,看向别处,一副无所谓的神色。他又恢复到那副慵懒模样,“不过是让你看清某些东西罢了。” “多谢,但不需要。”慕茯苓冷声说道,随后便转身离去。 雨非白没有跟上,而是驻足原地,看着她那副消瘦的身躯穿过漫长的长廊。雨非白看着慕茯苓的身影从紧闭的一扇扇房门前经过,影子映上窗棂,烛火将她的落魄放大。雨非白看着那束影子低下了头,默默地为自己拭去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