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茯苓一大早就开始梳妆了。她早上天一亮,便倏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惊醒了一旁尚在熟睡的妹妹,慕传素睡得迷迷糊糊地,看见姐姐穿衣梳发,竟裹着被子嗤嗤地笑起来,“陆哥哥几时归来还未可知呢,阿姊你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啦?” 慕茯苓绾发的手一颤,对着铜镜,那是一张婉约的脸,带着几分憔悴萧索。那是几夜不能安稳睡觉的因,给了她这般的果。是了,她算来算去,就是今天了,她把八百里路云和月算尽,就在今天,陆翎要回来了。 因为哥哥和陆翎交好,也算是知己,她也有幸能论得上是陆翎的红颜知己。陆翎的命格特殊,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了,他克母又体弱多病,从小便不招相国夫人的待见。更何况,他两岁那年,相国夫人尤为陆相过添了个二公子,他便彻底没了被母亲疼爱的资格。再后来,他得了一场重病险些早夭,虽算是死后重生,但到底伤了心肺,好歹也算是陆相国的嫡长子,以后陆氏的家住,陆相国只得将年幼的他送去清虚子那里休养。因为这些缘故,这些年来,他们总是聚少离多,但她到底是心心念念,凭的全是无人知晓亦或是人尽皆知的相思意。但他毕竟不知是多少少女那春闺梦里人,妄想只能是妄想,她不敢再往下深入一点点,好像她和他的关系,本来就是一种原罪。 她斜斜的在耳后挽起一缕青丝,推入简单朴质的钏子。对着妹妹不解风情的嘲笑,轻轻摇头。 “我在霓裳坊订了几套绣衣,好看得紧,也有你和三弟的一份,我待会去取了来。” 小孩子倒地好哄,慕传素一下子便喜笑颜开了,裹着被子差点没在床上打滚,“好啊阿姊!这回我可真是有新衣裳穿啦!” 慕茯苓是笑不出来,兄长不过是一个小小侍郎,那点俸禄拿来吃穿住行倒也刚刚够,但要再往上一层,便是困难了。不过好在,那些年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哥哥在朝中也讨人喜,得了些打赏,东攒攒西凑凑,到底是将这祖宅子赎回来了,可转眼间到了给传素和逸云请先生的年岁了,这笔开支又到何处凑去呢? 兄长总说,还得再苦些,要为自己凑一份嫁妆,可分明眼见着兄长就到了婚娶的年级,聘礼都还拿不出手。虽说兄长的才名已名满京华,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出挑,但随着父亲早年的病故家道中落……又有哪位千金愿意下嫁呢?慕茯苓又如何能谈及自己的那份嫁妆呢? 遥远童年里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里,都随着父亲的溘然长逝一并去了,从此之后,树倒猢狲散,门客散尽。全凭着多病的母亲将四个孩子拉扯大,家里虽然清贫,但也其乐融融。不过是辛苦些,她是做阿姊的,兄长肩上的担子已经很沉了,她也想要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啊。于是便学了女红的手艺,平日里没白白给霓裳坊做绣女。 但人心可畏,起初还总有人带着酸酸的语气叹道,“这莫不是那传闻中的‘慕家有茯苓,才比谢道韫’的慕家大小姐么?”这年代里,总是笑贫不笑娼,落魄的凤凰比山鸡还难看,慕茯苓低头看了看自己日渐粗糙的双手。她虽从未觉得不堪,但总是惭愧,这般的她,如何比得上美玉般的公子呢? 慕茯苓看着阿妹欢喜的神情,也不禁淡淡地笑了起来。这份被现实消磨的愁,但愿她能替弟弟妹妹们的那一份一并体会尽。 她收拾好自己,以最好的姿态等待所思之人归来。等到她的却是失望与零落,“大雪误了行程,怕是要些时日才到的了健康了。”兄长如是说。 从霞光万里,到落日别枝,茯苓也如那沉月,落到低处去了。慕沉云瞧见了自家阿妹这盛装的模样,又见她这番师生落魄的神情,竟忍不住笑了出来。慕茯苓瞪了一眼慕沉云,带着满腹的委屈和失望离去了。 这样的落魄大约持续了三日,他回来了。午时到的陆府,酉时便踏进了慕府。茯苓这番是早已收拾的干净,从头到脚都生出了几分魅色,只等同他归来时的那一刹那。他为母亲挑去路旁的枯枝,挥袖间,就看见了茯苓。母亲只细看他两神情,理解般的点了点头随便一搪塞,便先行离去了。茯苓这才轻步上前,这一靠近,才发觉他比去年又高了几分,她为他拂去肩上尘,“你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不好好聚聚就来了?” “有什么好聚的……”他在她面前真性情得很,“话不投机半句多。” “那……且让我和兄长好好为你洗尘一番,可好?”茯苓的笑容化开了,似要融化在阳光里。 “也好,我们好生叙叙。” 周正的矮几旁,茯苓,慕沉云以及陆翎各占一方,另一方煨着炉子煮茶一壶尚未煎茶好的茶。窗外是卷了半席的竹帘,偶有吹雪送香来,也要与这室内的温香更融为一体。男人之间的谈话,多是时务,身为女子,无论懂与不懂,都应缄默于口。 这些年来,朝中事态危机,皇帝昏庸,沉迷女色,外有北周,内有权臣拥兵。陆翎这些年来身在俗事之外,流连山水,却也不动声色地听着。慕沉云讲到最后,握住了茶杯,轻巧地在掌中转了两圈,饮下一口滚烫的茶,“前圣总说什么人生如棋,我原是不屑的,现在倒觉得十分体贴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陆翎接道,“这局博弈,可难以博手啊……”他说到这里,眼里虽然有雀跃之色,不过多是淡然。茯苓见惯了他这副模样,平静淡然,心静如水,虽是同龄人,他到底要比他人要高深得多。也或许是受了那名师清虚子的影响,陆翎看人看事总有种局外人之感,以一种超高的高点,睥睨着沧桑云云。 “近日便是梅妃的圣诞,往年年后才有的灯会便要提前了,你可有兴趣同去?”慕茯苓想起这件事来,忙插嘴道,引开了话题,她并不想再听下去了。说起了灯会之事,这是她期许已久之事。 “啊……说道灯会,你每每回家团聚几日就要离开,总是错过,今年的灯会怕是躲不掉了的吧?” “好啊,我还求之不得。”陆翎答应的爽快,也算是件乐事,他回头对着慕茯苓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