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惠子(1 / 1)裂帛首页

徐美珍的女儿惠子后来相信,人对气息是有记忆的,这种记忆源自身体。后来惠子只要闻见空气中木质的清香,就会想起1990年初春母亲徐美珍走向门外的身影,她的身段像要开始一场舞蹈,她在台下观众的瞩目中优雅登台,然后惠子恍惚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犹如裂帛的声音,这声音从1990年传来,整整飞越了20年的光阴。    人们过于关注徐美珍,以至于忽略了她的女儿惠子。那天下午的惠子是被全世界遗忘的一个小女孩儿,徐美珍没有心思记得她,徐美珍自身难保。那时惠子躲在窄小的衣柜里瑟瑟发抖,她不知道自己躲了多久,直到她透过柜门看见铺满地面的阳光像潮水一样一点点退出去,房间突然变得清冷而空荡。后来惠子对这种冷寂无声再为熟悉不过了,但那是后来的事了,现在的惠子还没有习惯,现在的惠子感到饥饿和寒冷一点点侵蚀着她,似乎将要把她吞没了,她终于轻轻地打开了柜门。    长大后的惠子惊讶于童年自己的超强忍耐力,她清楚地记得当年躲在衣柜的她全程都没有吭一声,惠子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在那个衣柜里躲了整整一个下午,因为她出来时已经是暮色四合的傍晚了。在90年代的临溪市,傍晚有一种独特的迷人的气质,但90年代的人们不觉得,那些美丽只将在后来被老去的人们所怀念和铭记,但是那天临溪市的傍晚却带给惠子一种莫名的触动,那是惠子生命中第一次独自走向傍晚,她闻见的和听到的丝丝缕缕都深刻在了幼小的心脏里。    那栋木楼里只有一盏暗淡的灯光,微弱如星辰,惠子趿着拖鞋沿着墙壁走向楼道的尽头,每一步与地板碰撞的沉闷声响,都像心脏跳动的旋律。惠子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的目的是找到母亲徐美珍,那是母亲徐美珍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惠子后来听到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就感到一只手爬上了她的肩膀,惠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你闹啥子嘛,我又不是鬼。”男孩儿比惠子高一个头,脸肉肉的像长着五官的丸子,男孩儿也被惠子的尖叫吓了一跳,他晃了晃一张将要哭泣的脸,猛然收回放在惠子肩膀上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面前的女孩儿:“妈呀,你是不是鬼哦?”    “我又没死,我怎么会是鬼?”惠子说。    “那你晚上一个人出门搞啥嘛?”男孩儿说。    “我找我妈妈。”惠子说。    “你妈妈是哪个嘛?”男孩儿说。    “徐美珍。”惠子答。    “哦,我晓得了,你不是鬼,你是妖精。”那男孩儿突然恍然大悟,她看见眼前女孩儿不仅并无一丝妖精的气质,还因为他的这句话突然哭起来,他立刻知道自己冤枉她了,“可是我妈妈说徐美珍是蛇精,如果你不是妖精,咋个和徐美珍这个蛇精在一起嘛?”    那男孩儿一只手拖住自己的肉丸子脸,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答案,他激动地两手一拍,一双小眼睛里迸射出两道光芒,他拉起惠子的手:“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你不是坏妖精,你是小蝴蝶,你是小蝴蝶啊。”这个时候的惠子还听不懂男孩儿口里的话,她还要过一段时间才明白,男孩儿说的其实是一部动画片里的角色,那部动画片叫做《葫芦小金刚》。    “你是小蝴蝶,我就是葫芦小金刚,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惠子看见男孩儿说完话就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跑去了,他再过来时手里拿了一朵花,男孩儿眯着眼睛告诉惠子:“送给你,小蝴蝶,希望你早日逃出蛇精的魔爪,我也想办法救你嘛。”惠子听得不明就里,不过她还是从男孩儿手里接过了花,惠子发现那不是真花,是染过色的布做的假花,那是惠子收到的第一朵花。    郑锦鹏是郑国栋的儿子,从小生活在外婆家。    在5岁以前,郑锦鹏对父亲郑国栋和母亲朱玉莲的印象是模糊而生疏的,他只是每隔一段时间看见一个非要让他喊“妈妈”的女人从不知何地赶来,她看他的眼神充满温情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唯一让郑锦鹏感到开心的是,在他过生日的时候这个女人会带来一块小小的蛋糕,那蛋糕用透明的塑料盒子装着,奶油上镶嵌几朵粉红色的小花,总让他馋得口水直流。有时女人会带来一件新织的毛衣,上面有猴子或者海豚的图案,或者一件新买来的蓝色的外套,除此之外,郑锦鹏并不觉得有一个妈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郑锦鹏对于父亲郑国栋的记忆更是少得可怜,他并不觉得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好,也从来不羡慕别人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生活。作为外公和外婆的第一个外孙子,郑锦鹏享受到了偏爱男孩儿的外婆的所有宠爱,在外公所工作的学校,郑锦鹏有一帮玩耍的小伙伴,他从未感到孤独。    1990年春天,郑国栋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到100多公里外的老丈人家接郑锦鹏。郑锦鹏看到面前陌生的男人,转身撒腿就跑,被郑国栋扛了回来,郑国栋看着眼前被养得胖胖的男孩儿,低沉着声音说:“你跑锤子跑,我是你爸。我接你回家。”郑锦鹏说:“我不认识你,你是锤子爸。”郑国栋哭笑不得地把郑锦鹏扛上了自行车。那天郑锦鹏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像被绑架一样哇哇直叫,引来镇上人们怀疑的目光,郑国栋边骑车边尴尬地对路边的人解释:“你们莫怪,我是他老子,来接他回家的。”    郑国栋把郑锦鹏接到纺织厂时,郑锦鹏终于老实了,他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前杠上,屁股被一路癫得要裂开了。郑锦鹏的出现引起纺织厂人们的一路关切,有人远远地问:“老郑,你儿子啊?”郑国栋就一只手从车把上收回来捏一下郑锦鹏胖胖的脸,骄傲地答一声:“是诶,我儿子呀。”别人就说:“老郑,你儿子都这么大啦,养得好哦,白白胖胖的,像猪猡。”李刚看见了,操着手打趣说:“老郑,我看是你私生子吧?”郑国栋差点就骂,“是呀,我和你妈的私生子。”但他还是把这句脏话咽进了肚子。    郑锦鹏就那样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像游街一样终于到了父亲口中的“家”,他一路接受着陌生人对他的评头论足,他听不懂他们口中的话,但他知道很多人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因此郑锦鹏对这个家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除了这个被他称作小蝴蝶的女孩儿,后来郑锦鹏才知道,她不是小蝴蝶,她是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