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煊端着白瓷碗的手兀自悬在空中,而段浔只是拿见了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萧长煊等了一会,见他没反应,于是捧过碗来自己喝了一口,又递上前:“没毒。”
“不是,”段浔这才嘟囔道,“我动不了。”
萧长煊只好往前凑了凑,将白瓷碗递到他嘴边。
段浔仍是一动不动:“烫。”
萧长煊幽幽地看着他:“你是在跟我赌气吗?”
“没,就是烫。”段浔侧开头看向别处,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我怕烫。”
萧长煊叹了口气,将碗放在他身边,起身到角落的壁橱里好一通翻箱倒柜,才终于给他找出一把豁了口的调羹,他盯着那调羹上碍眼的陈年老垢看了半晌,总算没忍住,用炉上坐着的茶水冲洗了,又取出手帕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如是忙活了一通,方才复又回来,舀了一调羹汤药,送到自己唇边吹凉,再一勺一勺喂给段浔。
“说吧,还要我怎么赔罪?”一碗药见了底,萧长煊才问道。
段浔曲起一条腿,将手肘支在上面,呛鼻的辛辣感正在渐渐散去,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好半天才仿佛回过神一般冒出一句:“你出息了。”
萧长煊没有回答。
段浔一下子欺上前来,扣住萧长煊的手腕将他向前一拉:“一句话不说就玩失踪,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还有寒鸦栖,你怎么会……你跟他们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萧长煊仍是不语,只是默默地将另一只手绕到段浔身后,按住了他背心上的神道穴,不轻不重地揉着。
“多疏通神道穴,解药的药性能发散得更快些。”他的语调依旧那么和缓,就像他们俩只是茶余饭后在闲聊一样。
“寒鸦栖恶名在外,手上数不清的人命,江湖上仇家遍地,你跟他们搅在一起做什么?”段浔越说越急,抓住萧长煊手腕的力度也愈发大,两人的脸不自觉中靠得很近,“是不是他们威逼你,胁迫你?你并非自愿是吗?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他牢牢盯着萧长煊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仍存一丝微渺的希望,希望他点头,希望他告诉自己一个难言之隐,或这只是一个潜入敌方一网打尽的聪明计划,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时之间,屋中只余炉上炭火哔剥作响。
段浔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许久,萧长煊终于似有还无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发出一个极轻极短促的笑声。
“我当然知道寒鸦栖是做什么的,”他说,“因为它是我一手所创,没有我就没有它。”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又仿佛震耳欲聋。
“从它诞生之日起,所谓拿钱买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旗号,”萧长煊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段浔手中抽出来,“我有许多敌人,朝廷的,江湖的,还有一些我也意想不到的,一个隐密的杀手组织是再顺手不过的清扫工具。”
他从容站起身,背对着段浔走向另一边:“本朝的法度就是一滩烂泥,萧峑潜心修仙,一切事务全抛给国舅高贤意,到了我这里,只剩下官官相护、党同伐异,而江湖……江湖早就成了门阀扩充势力的拉拢对象。”
段浔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萧峑正是当今那位卧病不出的圣上,他的生父。
药炉升起的缭缭薄雾中,萧长煊的身形虚虚实实,看不分明:“每当我想从这滩烂泥里收拾出一点能看的东西,总有人想方设法阻拦我,他们以为把我也一起拖进烂泥里,他们所做的事就永远不会被清算。”
“这些年,我借寒鸦栖之名杀了很多人,有的出于自卫,有的则是先下手为强。寒鸦栖以恶名活跃在江湖上,于我而言既是掩护,也是威慑。”他悠悠转过头来,眼神里毫无感情,油灯昏黄跳动的光线映在他的半张脸上,看起来阴侧侧的,“如你所见,这才是本来的我。”
好半晌,段浔才终于像找回声音一般,缓缓说道:“那日在大衍庄,是你授意红绡假扮洪峰,在山河盟面前指认你自己的?”
“没错。”萧长煊坦然道,“有了这一出,我才有契机吞下金丝蛊,演完后面的戏。一诬陷一败露,方能让山河盟那群人心生愧意,从此再不能轻易挑拨。”
“你从迈进大衍庄的那一刻起,一言一行都是在演戏……?”段浔听见自己的尾音在微微发颤,一个带着凉意的念头沿脊背徐徐攀缘而上,“包括我为你出头挑战山河盟,也在你的计划之内?……你不可能完全没想到,对吗?”
惨淡灯光下,萧长煊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歉意的微笑:“你既然已经有答案了,为什么非要问出来呢?”
段浔眼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如果没有你,这出戏演到我吞蛊中毒、四大门派互相猜忌、红绡暴露身份被寒鸦栖救走也就完了,你的突然出现,让我临时改变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