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夫人站在门口足足一个时辰，才看见儿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出现在前方，已经过了辰时，天早已黑透，街边的烛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鬓边飞扬着几缕乱发……　　　　“哲儿！”方夫人眼尖，一眼看见他手上透着血的纱布，匆忙几步跑到他的面前，抓起慌张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不小心受伤了而已，没事的娘，就是皮肉伤。”他朝后缩了缩，抽出手，笑了笑道：“娘我累了。”　　　　“那，那吃个晚膳，娘做了你最喜欢的……”　　　　“不用了，我不饿，娘你别担心我，我累了，回房睡了。”他淡淡摇了摇头，稳步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哲儿，你怎么又不……”方夫人错愕着追着他跑了两步，见他去意已绝，便长叹口气，默默垂泪。　　　　他回了屋，胡乱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睁着毫无生机的眼。天色暗沉，乌云遮蔽了星空与月亮，没有光的屋子里压抑着沉重的气氛，许久许久，他终于动了动，从床下取出了酒，对着窗外的漆黑痛饮起来。　　　　他丢失了魂魄，躯壳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任凭烈火寒冰侵袭也无知无觉。　　　　烈酒入愁肠，他神识也随之飘荡起来，慢慢地回溯了时光，四周的繁华如烟散去，他回到曾经的茅屋里，那儿有一方矮床，一灯如豆，一碗苦药还有一个小小的她，他躺在小小床上看着她被烛光温柔的侧脸，若有可能，他愿这般天长地久地看下去……　　　　**　　方氏夫妻猫着腰蹑手蹑脚伏在窗外，揪着心肝，小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哲儿他……老爷，您不能总是忙于公务，您没发现哲儿最近都魂不守舍的……他几乎每天都不吃晚膳，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点灯，一个人喝酒，这样下去他身子受得住吗？老爷你知道哲儿到底是怎么了吗？”方夫人边压低嗓子说着，边把方芜拖到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　　　　“哎……我也实在和你说了吧。”方芜坐在回廊上，揉着鬓边，狠狠叹口气，下定决定般道：“哲儿不小心看见了曦微她……她和叶贤侄在一起……举止亲密……”　　　　“什么！！”方夫人差点就叫了出来，半晌都没听懂这句话似的。　　　　“然后哲儿就认为曦微不喜欢他，这不就……要了命了……”方芜无奈摇着头，双肩耸下，颓废不已。　　　　“曦微她是哲儿的，从小就是，他们俩一起长大，怎么会……她怎么会抛弃哲儿去喜欢别人！”震惊之余，方夫人已经带着点责备的语气：“这婚约都签了，除了哲儿，她谁也不能喜欢！”　　　　“一起长大就是喜欢？婚约签了就是喜欢？感情这回事有这么简单吗！你个妇道人家的懂什么！”方芜压着嗓子：“曦微怎么不可以和叶贤侄在一起？她就是看不上哲儿喜欢叶贤侄又能怎样，我们凭什么指责她！是我们方家欠云家太多了，是云家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本希望哲儿他能好好将曦微疼爱，为我们全家报恩，没想到……哎……人家看不上哲儿……”　　　　“她看不上哲儿……她不嫁给哲儿了？那我这个做娘的该怎么办……我……我要再去给哲儿找个姑娘，他那么优秀，喜欢他的姑娘一定很多……”方夫人六神无主，神叨叨地来回踱步。　　　　“你这才是要哲儿的命！”方芜拉住她，几乎是训斥道：“我不准你胡来，若哲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听到没！我想我们还是相信哲儿，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能处理得好。还有，马上我要去地方巡查了，你和我一起去，免得留在这里乱来些什么，分了哲儿的心。”　　　　“可是……”　　　　“没什么可是！首先我们要相信哲儿，他不会被这点挫折打败，他一定能做好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屋子的方向，突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得夫妻两人红了眼眶。　　　　“我苦命的哲儿啊！！”方夫人再也忍不住悲恸，她哀嚎出声。　　　　如果知道儿子会是这样的后果，她绝不会没日没夜奔波在外忙于生计，她情愿过得再清苦贫寒些，也要陪在儿子身边，可现在想这一切已经晚了，岁月无情地只给她留下了日日夜夜的忏悔……　　　　“哎……”方芜一拳捶在柱子上，心里何尝不是愧疚。　　　　**　　当快把肺吐出来的时候，方圣哲终于停下了咳嗽，努力压下喉头的腥甜，靠在床上缓了许久……　　　　白日，纪山踢他的那两脚绝对没省力，心口闷闷痛着，不知有没有伤到内府，他勉强调动真气调息了一下，权当粗略检查。　　　　“我就是个废人……只会拖累别人的病痨鬼……”他自嘲笑了声。　　　　额头满是冷汗，他从怀里掏出手巾，猛一触及才发现那是她的东西，左下角的地方绣着一片小小的云朵，正在他掌心的位置，摩挲着。　　　　在春末的漫天飞絮里，在云行和雨施的争吵声中，在东市众人的围观下，她轻柔为他递上丝帕，止住了他的咳嗽，而如今，物是人非……从心底呼啸而来悲伤洪流，携裹着乱石，冲击在他血脉中痛不欲生……　　　　他捏紧丝帕，虚弱不堪倒在床上，等待新一轮病痛的侵袭，辗转间，从怀中掉出纪山给的椿花露……　　　　“是如昙花般将生命最美的时刻绽放，哪怕只是一刹，还是像现在这般拖着残破的身子像鬼一样过下去……”　　　　纪山的话从心中响起，好像有什么动摇着……　　　　一夜无眠，他睁眼到天明……　　　　**　　蜡烛燃尽，灭了一室灯光，突然而来的黑暗让云曦微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夜已经这么深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毫无睡意，心口说不上来的闷，她侧躺过身子，试图缓解这种不适，眼光不小心落在了床头的丝绒小盒上，手自然而然将它拿起，轻轻打了开来。　　　　珍珠在黑夜里散出夺目之光，她用指尖慢慢抚上，就像抚摸他的脸……　　　　她想起他送她珍珠时的样子，满脸的期待，满眼的笑意……她心里理所应当地接受他对她所有的好，也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会永远在她身边，十几年里这些理所应当早已深深埋入她的骨血里，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所以，她无法接受他对她态度的一点点改变，而下午在军营里，他竟然那样对了她……　　　　犹如晴天霹雳，到现在，她都未完全回神……　　　　莹润的珍珠被她紧紧捏在掌心，似是这样她才会得到一些心安，她不停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他一定是真的太忙……太忙……　　　　夜，无声流淌，细雨落，传来穿林打叶声……　　　　**　　落了场秋雨，这天也冷了下去，今早方圣哲没有去军营，披了件衣服一个人慢慢从房里走到后园湖心小亭里，呆呆看着湖水一动不动。　　　　“来，哲儿，喝药了，你昨夜咳得厉害，想着是不是旧疾发了，所以要快些。”方夫人走到他的身前，吹了吹那黑漆的药汁，递到他的唇边，那脸上的笑，像是讨好般。　　　　“娘，您放那儿吧，我过会喝。”他收起自己的失魂落魄，勉强笑了笑。　　　　“哲儿，这药还是趁热喝吧，要不……要不娘喂你……”她没有放弃，执着伸向前，还搅了搅勺子。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需要娘喂。”无奈，他只好接过了碗，背过身子道：“娘您放心，我过会就喝。”　　　　方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心里清楚，除了云曦微，她的儿子很难再为其他人改变什么，若是强迫，倒更是伤了他，她只好叹息一声道：“那哲儿你自己记得喝，娘……娘去准备一些出行的东西了……”　　　　每三年，方芜都会代表宣明帝去大魏十六州查探，沟通朝廷与地方官之间的联系，了解民情，收集风土乡俗，勘探山河大海，最后编辑成册带回洛阳。这一次，方芜为了让方圣哲好好与云曦微解决问题，他故意要求夫人也随他一起去，免得她留在家中害事。　　　　“嗯，娘您慢些走。”方圣哲淡淡应了声，便又不动了。　　　　药碗里升腾的白烟越来越少，最后一丝温度被刚起的秋风带走，可他还沉沦于悲伤中……　　　　湖光倒影里，是童年的样子，小小的云曦微搅动着粗瓷碗里的药汁，舀起一勺皱着眉头吹了吹，再用唇点了点后才小心翼翼递到他唇边，哄着他喝下。他故意喝得很慢，故意让那苦涩的药汁慢慢咽下，因为这样，她就能多陪他许多时间……　　　　做饭，洗衣，劈柴，熬药……云曦微总是很忙，每日只有这一碗药的时间用来陪他，他总是想方设法去延长，即便药再苦，他也甘之如饴……　　　　他总想着就这样一直和她过下去，等长大后，等病好后，他要用一生的时间报恩，他要为她做所有的家务，不让她劳累，他要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他没想到命运会突然那样翻了盘，他们从贫寒的平民一夜间变成了尊贵的小姐与公子，茅屋被广夏替代，奴仆成群，朱玉锦绣，珍稀奇药，可他再也找不回了当年的感觉……　　　　秋风再起，散去了他眼中的幻景，吹皱涟漪一池，也吹皱了他的眉头……　　　　“咚。”药碗落水的声音。　　　　当看到那药碗翻入水中，儿子一动不动还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样子的时候，方夫人差点在暗处哭出了声……那是她唯一的儿子，那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的心仿佛被千刀万剐，痛不欲生，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这样下去……　　　　既然云曦微是儿子痛苦的源头，那便……　　　　她捏紧拳头，咬牙转身，朝门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