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开灯的卧室,看不清容貌的人忽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一下坐起身子,急促的呼吸着,在暗蓝的窗子上留下一道黑魆魆的剪影。 愣了片刻,似乎慢慢弄清楚自己身处的地方,他低头抱着肩膀簌簌的颤抖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幸好,幸好是个梦……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再追着我……” 夜半寂静,空气中能清晰的听到他呼吸的声音,那声音一喘、一喘的……然后,不知何时,其中便隐约的夹杂了一种细微的噗噗声。 那很像是某种昆虫扑翅膀的声音。 那惶恐的人影先是诧异了下,然后向四周慌张的找寻了半晌,一时间只看到幽暗的四壁,别的什么也没看见。他缓缓蜷缩痛苦的抱住了头,继而焦灼的叫嚷起来—— “你个变态!关我什么事?你还想怎么样?求求你,算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惊疑的目光简直不知如何安放,他忽然满怀恐惧的将眼神溜向身侧那阴暗的窗子。 窗棂上赫然有只大蝴蝶的阴影!迟钝木讷的翅膀似在微微抖动! “啊!蝴蝶——是蝴蝶!活的!” 与此同时,暗夜中的另一处。 豪华精镶的卧室里,开着通亮的灯盏。 坐在沙发里的人低头冷笑着,他缓缓抬起了停在遥控器上的手指。 微型航拍的直升机,已拍下了窗子里那张惊恐万状的面容。 “放过你?凭什么?你们肯定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吧?”阴冷声音慢吞吞的开口。 一只手指缓缓移动到肩头。肩上正乖乖停着一只黑白两色相间的蝴蝶,那蝶谈不上漂亮,相反迟滞木讷,图案诡异,看见手指伸来就乖乖匍匐到上面,任那人将自己举近眼前。 “啧啧,”王柏轻轻撅起嘴唇,逗弄鸟儿般对那蝴蝶嘬了几声,“我早说了对不对,美丽,不是最重要的……” 雪屋。 他很少有如此安宁的时刻。 此刻人坐在飘落的细雪间,他望着屋顶的天窗投下一抹淡金的透明光线,心静得极散漫。像是散漫到,已无意再去谋划下一个日子,或是再去想那个离他分外遥远的,却又近在咫尺的凡世。 手指伸出,他轻轻蹙眉,点中那眼前悬浮半空的一抹幻梦般的浅光。只触到了一下,光线中如星云翻飞着的尘埃,就立刻化为碎片般四散飞走,仿佛都湮灭了。 褐色眸光安静的注目着它们——即便他是世间的真神,又怎么能一直望得到,这些碎片去了哪里?眼眸间轻轻带着浅淡忧愁,眨了眨。一切都在,他不想去阻拦。甚至不想去细思了。只希望安然现在的一刻。 那柔和模糊的眼睛,此时越发像个孩童,充满纯真的望着自己所造的飘零的细雪。然后他缓缓回过头,当看见那抹艳红,宁静心中漾起细微的涟漪。暗暗的思绪忽然一动,他在转瞬间想,比起看到了孤独花朵,这样离开了时间的回眸,也许更孤独一些…… 缓缓伸手,他接住了一片雪屋落下的雪花,“艳炟。”柔和清冷的声音,向她轻声的喊。 身边,红衣动一动,转个脸,露出依旧清亮的熟悉面容。 “嗯?”她应道。 她刚才似也沉入自己的思绪。 他不禁放下手,看她,“你在想什么?”好奇的褐眸。 艳炟有半晌无言,她恶作剧的蹙眉抬手在他眼前划起来,划得他凝起眉,不一会就凭空划出一团错综交缠的乱线…… 樱空释忍不住低头浅笑了下。随后他正色道,“别胡思乱想。” 艳炟显出两个梨涡,将红唇翘起来。她起身,扬眉叉起腰,高跟鞋踩着玻璃栈桥向走前几步,发出清脆声音。 “本公主,可没在胡思乱想!是这些幻世凡世,我看见,本来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她转回头看着他,抱着手臂。 樱空释重又浅笑的低了下头。他也站起身,走到她身旁道,“我是让你保重身子。” 艳炟自然而然的靠在他身上,头枕上他的肩。她近日越来越懒了,十分认真的仰头看看他,“樱空释。”她叫。 “嗯?” “若是焰主有天真的回来,你会怎么办?”她蹙蹙眉问。 樱空释吸口气思忖下,道,“我会尽力而为。” 他也想了想,歪头问道, “艳炟,如果日后我们是三个人……你想去哪里?” 艳炟低头摸摸自己的小腹,实则如今还什么也看不出来呢,“我想去——” 不等艳炟的回答说完,楼梯上窸窸窣窣的有人影一晃。 樱空释和艳炟都觉察了,齐向上看去。樱空释对那人微微的皱皱眉。 是阿夜。 他自然是要把阿夜留在身边。是以他不是没预料到阿夜的忽然出现才皱眉,而是发现了阿夜样子的变化——才没有几日,阿夜的头发已经长了,可以披散到遮住了脸。 樱空释挥手,撤去楼梯口的结界。 从阿夜的角度,结界之外的地方他是看不到的。此时他才看见了正望向自己对面而立的这一对男女。 如今他与他们俩熟悉了,曾经的种种敌意便从迟钝的意识里渐渐隐匿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情感依赖。 “饿……”他支吾着简短的说。 他知道面前这男子,可以给他美食。他吃得远比在深山中好,成长得也比那时更快。 樱空释回头看看艳炟。他不自觉静了下,人像有些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两人都没言语,直到艳炟适时的微笑了下。她感到樱空释微微出了口气。 她望着他的身影暂时离去,手贴在腹部,转开头陷入一种隐隐不安的迷思。 幸好,明开夜合,迟早有一天会发芽的,不是吗?她慢慢冷静下来想。 他说过,会没事的。他的眼神越来越认真了。 阿夜呆的房间里是没有光的。因为明开夜合本来住在地下,更习惯阴暗的环境,这间屋子的窗口早被樱空释用冰凌封住了。 樱空释分出些灵血给了阿夜,然后那伤口处瞬间就开始复原了。因为他没有再让阿夜直接接触他,而是把灵血灌注在结界中给阿夜以滋养。 托着手腕,他转头从后面默默看着阿夜的背影。 明开夜合,开花结果——这是那山中亿万岁的老妇曾对他说过的话。他缓缓勾着唇,安宁却又有些高深莫测的一笑。 在这一刻,幽暗中的一切都显得静谧。 他慢慢的对那阿夜的背影,低声自语,“有人活在阳光里,就有人活在影子里……” 可阿夜并没有回头,只是专心吸收结界中的灵血,如同什么都没有听到。 樱空释也确实并不是说给阿夜听的。歪歪头,他轻声道,“哥,有了光,才会有影子,不是吗…” 艳炟正在托腮独坐。 樱空释已缓步走下来。他望向那一抹红色背影。 “艳炟。” 听到呼唤,乌亮大眼转回来看他, “好啦?” 樱空释点点头,未答言,想想却扬眉道,“我们去看看红巴士吧。” 他们走过的这条街,繁华如梦。 樱空释褐眸越过霓虹对着晚霞。是真的如梦,如他们——云飞和艳炟,卡索和梨落,四人当年陷落在寻梦族,曾做过的那场梦:车水马龙,愉悦的众生,仿佛自由、快活、温暖,都是唾手可得。只是梦中斑斓的人、事、物,都已变成现代里这凡世的样子。 至于是真是幻,还重要吗?真与假,是与非,全不过光影散碎如尘,游历重逢…… “樱空释。”艳炟忽然叫他。 “嗯?”灰衣人影站住,向她转身。 “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曾经流落在寻梦族。在星旧梦里,救那个总也活不过百岁的星轨公主……” 褐色眼眸静静凝望她瓷白面容—— “之后我们被寻梦族的士兵追赶到悬崖,是公主和云飞分道逃脱的。” “之后我就一个人回到了曾经的火族,到处找寻死去的鹏鹏鸟。” 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口,却说出完全两样的梦境。而后他们有些讶异的相视一眼。 樱空释忽然低头转开脸去。他微微凝眉低低叹了一声。 “喂?”艳炟两步追到他身侧,一拉他的手臂,不罢休的,“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樱空释摇摇头。 艳炟放开他,仍好奇道,“我们两千年都在一起,你可从来没有提过当初你的梦境是什么内容,你那时候是为什么比我先醒了?之后还离开了本公主。” 樱空释未答,只是伸手抚摸她的发,他此刻神色似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只是分外沉默。 艳炟不放弃的歪头继续看他。 半晌他才道,“我梦见自己中了箭。” “你是说,你梦见是寻梦族的士兵射伤了你?” 樱空释点点头。 “那你说我那会去哪里了?”她继续问。 “你逃脱了。梦者中箭死了自然从梦中清醒,所以我醒了。” 艳炟蹙眉大眼转转,似在寻思,然后上下点头认可他这个梦。 “小奴隶,你居然趁在找六叶冰晶之时,梦见与本公主一起逃跑!你们冰族王子这是什么道理?”随后眼睛对他飘飘,她忽然凑近笑道,“你那时候梦见的我,是什么样子?” “公主在梦里梦外,都是一样。”他淡淡道,而后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不是完全一样,那只不过是在他眼前一样。 艳炟不再多问,只背着手摇摇跟在那灰影不远之外。 “呀!” 樱空释在前面走不多时,便听见了身后一声轻轻的喊。 他凝眉站下,短暂的惊讶犹豫后,连忙转回身。 ——事实是,他原以为自己该是心如止水般的安宁了,对幻世,对凡世……及至对他所遇的每件事。 慢慢降临的夜影中,他稍显尴尬的看她,却生出一种觉察了自己有些小题大做的懊恼。 “樱空释,你看啊?歇业那么久,红巴士怎么还有客人?” 艳炟什么事也没有,也没注意他看向她的神色,只一脸惊讶的越过他身影,手指着前方。 樱空释便也跟着回头。 他随后怔了一下。 那确实有人,还不只一个人,是两个。 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校服裙的少女,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上班族模样的男子。 而且显而易见,他们并不是一起来的,此刻在红巴士门前远远对站着,充满不协调的瞪视着彼此。 樱空释微微皱皱眉。 巧了。这两个人,他都见过。 “我好心提醒你,你不要进去,”那男子指那红巴士的门,他十分认真的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娇小的少女不屑的扬起头,对那高了她一头的男子冷声道,“我自然知道。用到你多嘴吗?” 说话很不客气啊!那男子一时气闷,绷着脸道,“现在的小孩子,可真是不知好歹!我……”他竖着手指想解释什么,然后懊恼一顿,心头只知这地方发生过诡异可怖的事,具体些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少女低哼了一声。那副傲慢的样子有点神似艳炟。只是这个动作被她做得像小猫打喷嚏一样轻柔。那娇弱却冰冷的声线,比起艳炟的天真跋扈,更透着种不符合年纪的高深莫测。 “我懒得管你遇见过什么事情,也不想管这是什么人的店,我只是梦见这地方有蹊跷,所以想要进去看看。” 那男子瞪大双眼,上下打量她,语带怀疑,“……你有毛病吗,你以为你是梦中福尔摩斯?你梦见什么?” 少女不答,向半空翻了个白眼,低声道,“又有人敢说我有毛病,我把你也记下了!”随后她抱起手臂来,依旧低着声嘀咕,“说话这么讨厌的人,还打听这么细,难不成这也是个要装作我哥的家伙…… “你在说什么?”那男人听不清的问。 少女转回视线看看,漫不经心回道:“想知道吗?我梦见失火,很怀疑这里真会失火!唉,蠢人,告诉了你,你听得懂吗?我已经连续几天听见这里烧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了,总是害我整夜都睡不好,烦死了!” “……火?”那男子皱眉听着,然后他扶着头,喃喃自语,“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是……是雪……而且是黑色的雪……” 少女纳闷的看着他,“什么鬼啊?” 她撇嘴,抬步向红巴士走去,“别挡路!我要进去看看,这里边什么东西吵我睡觉。” 樱空释和艳炟就站在不远处。 “今晚别去红巴士了。”望着这一幕,樱空释对艳炟淡淡的说。 艳炟未置可否,她抬头看他一眼,“哎!难道这女孩是——” “是星轨的转世。”樱空释低声回答。他已经伸手远远布了一道结界。 “她就在这城市?可星旧一直在找她,怎么没结果?”艳炟立刻道。 “她现在只是凡人,和我哥当初一样,早已没有幻世的记忆和灵力了。” “借你的手,我的火是蓝的。”他温声对她道。 而后他从背后拢过她的手臂,顺势将她环在了怀里,扶着她右臂向前抬起。 “你要做什么?”艳炟惊奇的问。 “骗骗她。省点事。” 艳炟瞪大眼,她依言,手随着樱空释所扶着的方向,对着红巴士近旁的一只广告牌,放出一缕火族幻术。 那牌子先是闪了几个电火花,啪的短路熄灭了亮光,随后火势燃起,不一会成了高悬半空的熊熊烈焰。 这突然的事故将牌子下站着的那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飞火转瞬卷着黑烟翻腾,烧黑的飞灰蝶翅般纷纷扬扬诡异落下。下一刻,那牌子忽然倒塌了,刚好轰一声落到红巴士的车顶。 那男子仰头看着,很小心的倒退道,“邪门了……小姑娘,我可不在这陪你了!你爱回家不回家!不过我会报火警的。” 男人说完真的转身快步离开了。 少女对那背影不屑哼了一声,“胆这么小!还不如那个白痴兮兮的大明星。” 她掩口在呛人的烟气里咳了两声,皱皱眉,再次仰头去看那映红了红巴士的一片翻飞的火苗,和不断落下的黑色烟灰,小声嘟囔,“什么失火,什么黑雪的,好无聊,就这么点动静。” 远望那少女离去,樱空释慢慢放下了举着艳炟的那只手,但两人都没动,艳炟依然向后靠着樱空释的胸口,眼望着腾腾的火光。 “刚才那个男的……”她低声道,“他像是我店里来过的一个熟客。他很爱同我说话,我记得。” 樱空释声音清冷淡然的道,“知道。” 艳炟扬眉回过头,“你怎么会知道?” 褐色眸光垂着,内中映照她的面容闪了下,“我见过他,火、锅、公、主。” 艳炟看着他的脸庞,忽然弯起眼睛,无声的翘起红唇。他的模样冷峻宁定,没有波澜,可是那个突来的语气却让她想起一个人——是当初喊着“不、想、理、你!”的那个小小剑灵释。 她伸手去。凝眉的樱空释微微的侧一下脸,看向她手一眼,然后又诧异的看回她。 涂着丹蔻的指尖凑过去捏住他的脸颊,她轻轻摇了摇。对现在的樱空释来说,这个举动简直把他亿万年的身份给忽略,当做一个小孩子。 他没躲开,由她捏了捏,然后竟又捏了捏。 皱眉。“艳炟——” “什么?”心不在焉的笑答。 “火警快来了,我们走吧。” 艳炟立刻回头竖起耳朵,果然听见由远及近一阵微弱的警笛的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