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凤凰西鸣乱岗崩(1 / 1)古来圣贤皆死尽首页

长城依九夔山脉而建,自有茂密的山林作天然屏障,又经过数十年的加固,易守难攻,渐渐地,朝廷再一次被江南的暖风细雨养得娇贵起来,仿佛又看到了“明康之难”前的盛世幻像。大多数人都遗忘了长城其实是民族象征也是边关要塞,却唯独不是铜墙铁壁。    一路上,瑰意见到了许多从长城那边逃难而来的人,由此可见,长城并非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当年陆帅乃万人之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世时虽未封王,但在民间,百姓依旧称其为“广陵王”,以一地之名,冠一人。可即便是那样的英雄在世,兼有同朝戚、马、林三员宿将,大嵩朝的将才、兵力达到鼎盛时,皇帝依旧对“明康之难”戚戚于心,宁保守求和,也绝不愿开放长城采取反击。    一边笑掩耳盗铃的是傻子,一边又将自己的耳朵堵得死死的;一边期待着出现下一个陆帅那般的英雄,一边又逼英雄非要在早已腐朽的木头上雕出花来。    转眼间,已是瑰意离家的第七天。    从一开始数着自己走过的村子、翻过的山岭,到现在,瑰意不记得这是她翻过的第几座山了。而这一次,她在半途停了下来。原因是山路中央躺着一个被山贼□□致死的妇女。她的脸上和身上甚至有被马蹄踩踏的痕迹,可见是女子被抛尸荒野后,路过的人没有勒马,直接踩踏所致。    她下马,小心翼翼地在尸体上撒上了驱虫粉。随后站在不远处等候。她想,一会儿可能会有这名女子的亲人寻来,在此之前必须有人看着,不能让这可怜的女子再被马蹄踩了。可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只等来一个驼背老头。老头见到尸体非但一点儿也不惊讶,还将尸体挪到一处空地,熟练地拾了些干树枝树叶盖在尸体上浇上劣质老酒,打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所谓死者为大,至少要入土为安,挫骨扬灰乃是下下等。瑰意一开始只当这老人心思险恶,刚要阻止,反倒是被老人给骂了:“这天气热最容易发瘟疫,一场瘟疫,死的就是全村的人。活人都活不好,死人都死得了,还管什劳子?最可恨那些山贼,本来都说好了要是杀了人就顺手把死人丢到火葬岗,他们非要图省事扔在路上,最后还不是累死老子。晦气,晦气!”    听罢,瑰意不再阻止他放火烧尸,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她微不足道的愤怒、同情和悲痛之情宛如投入江中的一颗石子,激不起半点浪花。这女子死得不明不白,当是极大的冤屈。她首先想到的是报官,让朝廷来处理这匪患,可转念一想,且不说谁会理睬她一个外乡人,这里穷乡僻壤,官兵除了每年征税的时候来一趟平日里哪里会管这里。眼前的烈火黑烟直熏得她五感尽苦:原来,这就是大哥一再嘱咐她宁愿绕远路也要走官道正途的原因,他想必早已见多了类似眼前的惨剧,却不想让她也看到世态炎凉。    可既然她看到了、知晓了,如若不管不顾,与那些践踏尸体而不勒缰绳的路人,与封死长城数十年来只顾享乐而不作为的朝廷命官,又有何分别?士以天下为己任。何人可称“士”?继往圣绝学、心怀悲悯、有能力担责任之人,便是士。何处是天下?眼见之处,便是天下。所以,纵是有千万个不该管的理由,她也要管,既是“义不容辞”,也为了“问心无愧”。    本来一个少女独自在深山里行走,就足够怪异了,这个少女还非要看人放火烧尸,还看得极为投入,救不免有些瘆人。老头见尸体都烧得差不多了她还不走,摇头叹气:“这年头的贵人真是什么癖好都有。”    瑰意问:“老伯,请问我怎样才能帮到你们?”    老头眯着眼打量了她好几眼,“这样,贵人先跟老头子来村里一趟。”    于是,在瑰意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之前,就来到了山贼大寨,老头将她引到那座山头后,就不见了。    她并非是被老头诓骗到了这里,早在老头将她领取另一座山头时她就多少猜到了老头的盘算。可她既然已经说了要帮他们,而对村民来说最大的威胁就在于山贼窝,那老人将她带来这里,倒也没有错。    ------------------------------------------------  守门的山贼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会儿,全山寨的男人都围过来看着这一个人送上门来的姑娘。    “压寨娘子上赶着来啦!”一人喊完后,众匪狂呼呼声不断,一时间整个山头都充斥着男人们的怪笑和起哄声。如仔细听,还能听见其中夹杂着□□,不堪入耳。在广陵的时候,就算是地痞流氓,也不过是言语上调戏两句,哪里像现在这阵势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瑰意藏在袖子底下的手默默紧抓住了银扇,手上冷汗淋淋,恐惧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她的武功本是在闺阁中闲来无事央王朗之教她的,几年来近身功夫与暗器功夫有所小成,但距离以一当十还有不知几十年的差距,如果十几个皮糙肉厚的山匪一拥而上,恐怕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    一个小头领模样的男人上前,油腔滑调地道:“小娘皮干嘛来了呢?”    瑰意故作冷漠,“‘乱岗寨’草菅人命,为祸一方,只有今日就地解散,我便既往不咎,否则,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平日里她说话都不曾大声,此刻要在一群山贼中间装作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并不容易,她只能通过模仿不怒自威的陆夜雪企图达到震慑的效果。可她忽略了她的语气还是文绉绉的,这群山贼中有人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已经算是大学士了,她一口一个“草菅人命”,“既往不咎”,山贼哪里听得懂?只听懂了最后的“否则你们一个都活不了”,只是这话从一个柔弱的姑娘嘴里说出来,没有一人相信,众山贼都哈哈大笑。    眼见几个山贼围了上来要将她捉下马,瑰意的银扇一动:“不识好歹!”山贼一伸手,向前躬步,那十根指甲缝里卡满泥巴的手指直奔瑰意的胸去,瑰意将银扇展开,打了一个旋,晃眼的银光一闪,直接擦过了那山贼的喉头。她在马背上翻身一跃,一瞬间以类似的几招接连伤了几个围上来的山贼,随即稳稳坐回马背。若她的力道再大三分,那几个山贼必然暴血而死。    她方才施展的是“快雪时晴”中的“蕴玉一式”,灵动飘逸,一气呵成,潇洒自如不费吹灰之力,又骨力中藏,能够伤人于不备。她故意在众人面前展现这看起来十分复杂的武功,也是为了起到震慑作用。她孤身一人,只要在山贼面前露怯,就全完了。    方才受伤的人皆伤在喉头,免不了对瑰意多了忌惮,一时间面面相觑,没有立刻动手。瑰意默默运气调息,抓准时机飞身下马,直奔一个穿着比普通山贼更好一些的男人。想来这个人应是山贼的领头人,擒贼先擒王,只要唬住了王,接下来她演戏的胜算也就大些。她施展轻功“登云”,将身微偏,让过一路上对准着她的大刀阔斧,银扇如风,只听“拍”,“拍”两响,山贼头子的大刀就撒了手,正好让她一把夺过。    空手接白刃实则十分凶险,尤其这山贼头子也是个练家子,反应迅速,且力大无穷,瑰意虽依靠招式灵巧和抢占先机夺过了他的大刀,但同时脚也被山贼捉住,她险些就失了平衡,下一刻却是被山贼头子高举过头顶。    山贼头子举着美人,现场一片叫好声。瑰意抄起刀,想用刀去砍下面的人,可山贼显然也看出了她的下招,突然捏紧她细细的脚腕,将她整个人放在空中旋转!大刀纯铁制成,本已十分沉重,加上瑰意在半空中着不上力,当即大刀就脱手飞出!    众山贼的目光追随了疾速飞出的刀,看好戏似的“噢”了一声。在转了数圈之后,瑰意被重重甩开,在接触地面之前她用尽浑身力气才使得自己落地站稳,不至于示了弱,可不想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嚓”,心道:“完了,右脚脱臼了。”    这一切都是实打实的,不似平日里与大哥过招,对方根本不会让她,她的右脚就算是废了也不可能喊“暂停”。瑰意站了起来,疼得直将一口贝齿咬碎。    众山贼将团团包围,见她刚才分明已夺走了领头人的武器,现在也一副高深的样子,心中多有几分忌惮,才没有直接冲上去将她拿下。瑰意从怀中掏出令牌,厉声喝道:“我奉命西风楼之命前来,就是来命你们立刻拆了山寨、归还从村庄里虏获过来的女人和财物,自此解散,世间再无乱岗寨!”    有人喊:“啥西风楼,来找不痛快竟然还派个娘们!”    瑰意以内里催动声音道:“西风令在此,何人敢与西风楼作对?”    山贼头子听过西风楼的大名,一下子连声音都小了下来,他狐疑地靠近,伸手试探道:“把令牌给、给老子瞅瞅。”    瑰意便将西风令交给他仔细看。    西风楼是什么地方?问一个出入江湖的少侠,他会敬畏地对着西方抱拳,说那是集聚天下高手的武学圣地,若得西风楼星宿中的任何一位“星主”指点一招半式,便可名扬江湖;问一个备考士子,他会抱着圣贤书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危险而神秘的地方还是少打听为好;问一个年轻女子,她会娓娓道来话本小说里那个风花雪月的西风楼和传说中容颜不老不是凡人的西风楼主。有人说它是邪派,也有人说它是正派,甚至还有人说西风楼是旧朝势力在南方的延续,其幕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十五年前被金人囚禁的大嵩天子。    但无论哪一种说法,西风楼都是如天上星宿般难以接近、神秘莫测的存在,若要说西风楼想要招安一窝山贼,说出来谁也不会信。    就连山贼本贼都不会信。    偏偏瑰意对江湖事一知半解,只当西风楼很厉害,那西风令一定也很厉害。既然厉害,她便可以拿着狐假虎威了。她不知一旦将西风令交与别人,而那个人也愿意收下,就意味着那个人从此编入西风楼,听候西风楼调遣,同时得西风楼庇护。她更不了解西风楼之人的眼光何其毒辣,每年有多少侠客、门派想要得一令,却连西风楼星主的一面都见不着。    山贼头子激动吼道:“兄弟们,从此以后,咱们就是西风楼的人了!顿顿有肉吃,有酒喝!不愁没钱养老娘、娶媳妇!”    一山贼似乎难以相信这么大的好事就落在自家寨子里了,不停地问:“这是真的不?真的不?你咬咬看,要是真金白银做的牌子那八成就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瑰意相信王朗之不会骗她,眼见“狐假虎威”颇有成效,她尝试继续道:“将你们俘虏的村民都放了!”    山贼头子既已动心,下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跑去开门放了劫持来的农家女子和过路商贾。瑰意见女孩子们纷纷逃了出来,方才路遇死尸的阴霾终于散去,欣慰地笑了笑。  山贼头子多疑,想到她身边并没有任何随从,目光一凛,“阁下是西风楼星主?”    瑰意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星主”,但还是严肃地回答:“正是!”    “王三娘子!”    瑰意听到熟悉的声音,再看到山贼头子立马变得阴鸷的眼神,心中大乱。    “阁下是哪位星主?”    瑰意支吾。这时候,方才唤她“王三娘子”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三娘子,你怎么不在王家,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山贼头子立刻听出了她在说谎,霍然出拳重重打在她身上,“敢骗老子!小娘皮胆儿肥了!”    瑰意之所以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就是怕被人瞧出她脚踝扭伤,这一拳打得她躲闪不能,摔倒在地,嘴里吐出一口酸水。    那人连忙挡在她身前,也不顾山贼的拳头要是落下来保准打断他的肋骨,急道:“不许打女人!”    瑰意按了按眉头,无奈看着眼前青衫文士模样的俊朗男子:“律家大郎你怎么来了……”而且你出现的真不是时候。    “来人!将男的杀了!女的剥光了绑起来送到我房里!还有刚才逃跑的小羊羔们,统统都抓回来!”    “慢、慢着!”青衫男子抖抖索索地拦在山贼前保护瑰意。“你快听!听!”    远方真的传来一首曲子。这是她平生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宛如几根游丝钻入你的耳中,挠得你坐立不安;既像是天外传来的声音,遥远而诡异,又像是近在耳畔的呢喃,令你不自觉地查看四周;那声音不似任何一种常见的乐器所能发出的,反倒是传说中的凤凰若有叫声……    就在众人都被声音搅得云里雾里时,青衫男子一拍脑袋:“这是‘凤凰叫’!”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1]    [1]《李凭箜篌引》-李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