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王氏祠堂。夏夜的曲是阵阵蝉鸣,时而急促,时而缓和。夏已深,渐入秋,再过一阵子,树干上就会多许多蝉蜕,看着张牙舞爪,却空空如也。脱壳的过程对蝉来说漫长而痛苦,但那坚硬的壳限制了蝉的成长,小蝉不得不选择褪去铠甲,以求长大、新生。 人与蝉,相似之处,或许也在于那层壳。 宗室祠堂总是一门之中最重要的地方,里面供奉着祖宗牌位,每日由专门的“守香人”续香火,经年不断。在诸如春节、祭孔等节日,还有宗室嫡系子孙行冠礼、及第、娶亲前后等重大时刻,才会打开那扇黄杨木制成的厚重大门,供家族中的老幼进去参拜。至于家族中的女儿,由于信奉“出嫁从夫”,以后要入夫家的族谱,规矩是不得进入祠堂的。 瑰意这辈子都不知道那充满着神圣意义的祠堂里头究竟是什么样子。如今,她被罚跪在祠堂外,正对着紧闭的大门。夏日的风里也带着温热的潮气,蚊虫绕着少女娇嫩的肌肤打转,恨不得在那已红中发紫的脸颊上再添几块疹。 肩不移,颈不塌,背部挺直,她的跪姿也极为端正,便是礼仪课的教习娘子也挑不住毛病。她仿佛能看透那扇门,祠堂里似烧不完的香氤氲在她眼里,恰似绵延不绝的传统,提醒着她是祠堂里几代人的延续,生来便是养尊处优的王家小姐。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天生获得的优越生活,便是她坚硬的蝉壳。以此作为交换,她的责任是遵从严格的家教成为一个没有人可以挑剔的闺秀,服从长辈安排的命运,风光出嫁,出嫁后最好在夫家如鱼得水,等同于光耀了门楣。 可精于书道、博览群书者,无论表面多么谦和,心气总是清高的。瑰意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犯错,错到要承受这最重的家法:掌嘴、挞笞、罚跪、禁足、罚月俸。再下一步,大抵就是逐出家门了。她有母亲与祖母的偏袒,逐出家门,轮不到她。王朗之却不一样,长辈对于这个私生子的厌恶程度,原本只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今天看来却已然厌恶到了相信所有诋毁他的话、甚至污蔑他罔顾人伦的程度。 她何尝不知道,她受到重罚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家人害怕兄妹乱*伦这种天大的丑事会发生在王家! 简直荒谬! 别人出丑的事,人们向来喜闻乐见的。王府百来号人,谣言传得比最快的轻功都快。几年前因他们兄妹走得近,已有了些闲言碎语。回过头来看,她忽然觉得这一次族里将她匆匆许配人家说不定也和这个谣言有关。可拿一辈子的婚姻当做终止谣言的挡箭牌,这对律家郎君和她都不公平。 瑰意跪了已有四个时辰,臀正压在腿上的新伤上,起初伤口处如撕裂般疼,跪久了双腿已麻痹,伤口反而不那么疼了。只是皮肉之伤能忍,心中的不平却使人煎熬,她心道:大哥待我好全是因为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在他刚来王家孤苦无依的时候,我恰好待他好了那么一丁点罢了。有时他的确对我亲近过了一点,但那想必也是因为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喜欢大哥的好女子不少,他身边又有姜姐姐那样的红颜知己,又怎何必对我怀有那种不伦之情? 她一方面相信王朗之,一方面又担心:这一回大哥回来后要是发现自己枉受这不实的罪名,定是会觉得受了侮辱,依他的性情,大抵会一气之下和王家一刀两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瑰意的贴身侍女在一旁掌灯,见她的面色愈发难看而身子微颤似晕倒一般,带着哭腔道:“小姐你可还好?老夫人想来疼小姐,这次为何要这般重罚呢?奴婢看在眼里,也替小姐疼!” 瑰意摆摆手,“谢谢你了。只是这次,瑰意认了错反而说明自己心中有鬼,是决不可服软的。” 侍女哭道:“可小姐的身子再这样下去,怎么受不住哇?奴婢实在是担心小姐,是以方才自作主张给二郎飞鸽传书,想必二郎今晨出发还未走远,一定会赶回来救小姐的!” “阿荷你说什么?什么飞鸽传书?”瑰意这才想起,这个侍女当初好像是王朗之给她挑的。 阿荷道:“小姐,二郎嘱咐奴婢平日里要用心照顾小姐,若小姐出了任何事,事无大小,只要他暂时不在府上,都要飞鸽传书给他。” 瑰意曾在杂书上看过有关飞鸽传书的描述,通常是人们利用倦鸟归巢的特性,训练信鸽往返于两地之间。可是王朗之现在人在路上,鸽子有怎么知道到何处传信给他呢?想要此法依然奏效,那用到的一定不只一只鸽子,而极有可能是以接力的方式传递,府上的鸽子先将消息带到某一处,再由那个地方的人想办法转送。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符合两个条件,第一,这必然是一个精妙的情报系统,第二,王朗之经常与那个地方的人有联络,否则天大地大,哪里能轻易地找到他。 见她面色严峻,阿荷低着头陪她跪在那里,不敢言语。 “阿荷,扶我起身,”瑰意决意道,“大哥还不知道长辈们把他想得如何龌龊,等他回来后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以他的性子再一闹只怕会更激怒祖母她们,弄得事情收不了台面。所以,瑰意断不能与他在王家见面。” 侍女担忧:“那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其实,最后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嫁妆,而是供她行走江湖的利器。想来王朗之表面上没有多劝她,实则早就猜到了她一定不肯乖乖认命。思及此处,她对阿荷道:“阿荷,我要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会在你的后颈处敲一记留下红痕,这样一会儿有人来发现我不见了,你便假装被我打晕。” 侍女服侍瑰意多年,深知瑰意从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当即眼眶泛红,道:“小姐断不至于、不至于为了不见二郎就离家啊!” 瑰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什么呢,与大哥无关,是瑰意终于要为自己做一次决定。” 说完,瑰意出手在阿荷后劲出一击,一瘸一拐地往四小姐的房间走去。 房内闪着微弱的烛火,可见今夜四小姐是有心事,迟迟没有睡。 瑰意的母亲凌夫人与四小姐的父母,也就是瑰意的二叔二婶,在争夺掌家权上多有分针,大人相互不对盘导致自幼她与四小姐也总是互相看不顺眼。长大了些,两人都学了诗书礼仪,自是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争吵打闹,四小姐嫉妒瑰意学得快,又得老夫人宠爱,而瑰意瞧不起四小姐娇蛮跋扈,故此纵然两人是府里年龄最相仿的姐妹,也很少交流。 瑰意来到了四小姐的身后,在她尖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快说,老夫人将瑰意的那几箱子嫁妆放在了哪里了?四妹若答应松开你后不叫,我可以不点你的哑穴。”她平常声音温温柔柔的,此刻故意模仿别人放狠话的话语,在同样足不出户的四小姐这里难得有几分效果。 四小姐急忙点头,在瑰意松开后,急问:“你、你想干什么?现在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祠堂外罚跪吗?你敢忤逆老夫人!” “今后瑰意不会跟四妹抢律家大郎了。”瑰意轻叹,“一会儿我去取嫁妆,只拿一盒你绝不会要的东西,其余的东西以后应都会算入四妹的嫁妆。” “你要悔婚?!”四小姐吃惊得捂住嘴。她的母亲总对她念叨自家三姐得了一桩多么好的婚事,她心中早已对律郎生出了些许好感,那一日她在亭中与那青衫公子匆匆一见,竟蓦地生出“一眼万年”之感。可是,嫁娶一向都是按照排辈依次下来的,很少有妹妹先于姐姐嫁人,所以律郎会是姐姐的夫君,根本轮不到她。四小姐讨厌瑰意自幼文才品德样貌都受人夸赞,更嫉妒她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天赐良缘,她想要让瑰意吃些苦头、在家族面前比她矮一头! 可是,四小姐也没有想要瑰意悔婚。她是疯了吗?悔婚,乃至于逃婚,可不仅是瑰意一个人的事,更关系到王家在江南士绅显贵圈中的名声,只她一人声名狼藉无所谓,可偏偏臭的是王家女儿的名声,其中影响最深的就是只比瑰意小一岁的她!一旦名声毁了,不仅爱慕的律郎不可能娶她,往后想要嫁一户门当户对的郎君可能都会困难重重。 瑰意承认道:“瑰意不服盲婚哑嫁,不服日复一日深宅大院的生活,更不服让别人掌握我自己的命运。忍一时可以,但忍一世,料想做不到,这种念头无法消除,无论今后我掩藏得多好,也总有一天会爆发。不如早早了断,免得耽误了人家。” “三姐!你怎么能这样自私!”四小姐气得抓住了她的衣领,大声质问。“我们王家是白养你了吗?你这个白眼狼!和那个私生子是一丘之貉!” 四小姐虽骂得难听,但瑰意深知自己愧于家族,因此并未与她动怒,“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选择与责任皆系于瑰意一身,与旁人无关。待瑰意走了,四妹不妨向老夫人提议对外称三小姐王瑰意忽染恶疾,不宜嫁娶,为了弥补律家,愿意为了家族代替三小姐履行婚约。如此一来,四妹既可得孝女名声,又可得良配。”而且,她也会亲自去律家一次将一切都解释清楚,尽量不累及家族。 刚才两人闹出些动静,门外的丫鬟们已经走来了。四小姐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这么好心为她谋算。“你……真的会这么好心?” “与其怀疑姐姐不是好心,四妹不如好好想想,你和我,和大哥,窝里斗有什么好处。”瑰意又问了一遍,“嫁妆在哪儿?” “在……在西厢的珠玉阁。” 问完后瑰意立刻来到院子里。她必须赶在王朗之回来前离开,否则被人看到王朗之特地赶回来救她,那泼在他们身上的脏水就更难洗清了。可她前脚一走,后脚就听见四小姐嘶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三姐疯啦!!” 这一喊,丫鬟家丁全都往四小姐院子里拥来。眼见挡在瑰意面前的家丁越来越多,足有十余人,远处还有更多的人举着火把赶来,她不得不运起轻功跃上了屋顶,提高声音对众人道: “从今日起,瑰意要为自己做主。”声音依旧有她一贯的温软味道,可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夜空之中,少女广袖宽袍,衣袂飘飘,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月光。她俯视着夜空中连成片的火光,稳而坚定地说:“看谁拦得住我!” 心意已决的她,没有人拦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