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张脸再叼上烟,几乎可以碾压电影里经典的破案长镜头:“今天高航和叶然都问了好几次你的情况,好像都挺担心你的。”
这可真是条眼光独到的大尾巴狼。
戚白废话不多说,直接把他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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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临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要结案的时候犯罪嫌疑人比警察还开心,李伦生恨不能现在就拿到判决书到牢房里吃白饭。
许黛一点也不意外,她十分清楚自己是以犯案嫌疑人的身份座在审讯室里。
她神情沉默,理智安静,如果不把犯罪嫌疑人的名号安在她头上,她仍然是那个字写的不错,一直在手术室里操刀救人的外科医生。
正因为如此,她教唆儿子杀人的行为才更令人觉得不可理喻。
唐心挑了个准点进的审讯室,这个精准踩点对严谨的万科医生来说很舒适。
唐心随手拉开椅子,用闲聊的口吻说:“你好许医生,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你可能不记得我,因为在医院的那天你情绪比较激动。”
许黛不说话,表情也说不上赞同还是不赞同。
唐心继续道:“嫌疑人李伦生已经确定非法剥夺他人生命,故意杀人,而您的儿媳赵传雨虽然没有直接杀害,但协同犯案抛尸,按照刑法,无论杀人行为出于犯案的哪个阶段,都会受到法律责任追究,这点如果您提前做过功课,应该也很清楚。”
许黛反问:“我为什要提前做功课?”
唐心给了她一个微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您儿子居住的小区只在电梯和楼道一层安了监控,你知道吗?”
许黛摇头:“我不清楚。”
唐心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但许黛都没有回答,裴临隔着玻璃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发现许黛在说到自己儿子的死亡问题时没有太大波动。
许黛看起来并不是心理素质过硬,而是包装的十分完美,她就像一个演练过无数次对白的演员,将彼此的台词都记得滚瓜烂熟,无论临场时出现什么情况都能应付,她不在意审讯过程,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什么都不说,警察很难找到证据。
裴临推门走进审讯室的时候,许黛第一次转移注意力,甚至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许医生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确实很容易招长辈喜欢,但会不好意思。”他收起审讯李伦生时那股混蛋气息,仿佛不是刑侦队长,而是被同学偶然带回家吃饭的大男孩。
高航看了无数次还是叹为观止,对叶然道:“啧啧,小叶你看,你裴队在申公豹和小狼狗之间切换的多自如,啥时候你审讯也能这样就可以下山了。”
叶然傻乐了一下:“这就是裴队说的什么……噢,自古真情留不住,偏偏套路撩人心。”
高航‘唉嘿’笑了声:“海誓山盟皆无用,还得金山和银山,八错八错,你越来越像我们刑侦的人了。”
裴临直接问:“你在两个月前的27号,礼拜六特意去了死者家,把监控损坏的消息告诉了死者夫妇,为什么特意爬十层楼?”
他这个问题看似是把刚才唐心问的重复了一边,但其实把许时良换成了死者,用隐含前提进行提问,也就是说如果她回答了,就默认自己提前知道监控录像的事。
许黛这次沉默了片刻,依然摇头:“我不清楚。”
“也就是说,你确实了解过小区监控录像只保留三个月这个事实是吗?”裴临没等她回答,马上追问了一句:“公立医院比私立医院要忙,一般到许医生这个年纪,应该不会为了评职称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吧,上次我去你办公室,为什么没有提到在三立医时的医闹时间呢?”
许黛听到医闹事件,神情明显有些意外,然后变得冷漠又排斥,她厌烦的目光直接刺在裴临脸上。
裴临像是没有感觉,从塑料版里单独抽出两张纸,从容不迫的摆在他面前,其中有张男人的黑白照片,是他丈夫。
“根据赵传雨的口供和其他背调,我们发现你在你丈夫死后换了一套房子,原来的住处直接给了死者,他当时读大三,正在跟赵传雨交往,因此和家里闹了矛盾,或者我应该说死者对他父亲的死亡应该负上一部分责任。”
他的声音接近平板,每吐出一个字,许黛平静的表情就破裂一分,渐渐靠着背倚把手拿了下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死死捏住。
裴临的身体微微前倾,用目光锁住许黛的眼睛,有些同情道:“在死者父亲去世后,你一直恨着自己最亲的亲人,不好受吧?不过你应该有承受能力,毕竟许时良一旦杀人至少也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像他这种很可能就是无期,反正你们也见不到了。”
许黛身体一颤,死死咬住了自己嘴唇。
裴临用平和的语气直戳人心,冷冰冰道:“现在死者的尸体就在市局,为什么你既不开心也不失望,这是你心里期盼的‘惩罚’吗?”
许黛攥住了椅子的扶手,狠狠地抬头,像一只想要撕碎食物的猎手,但她知道自己没办法离开这个凳子,压抑着起伏不定的喘气。
“裴警官,你关心的为什么不是医院里那些不公正的事,没有警察来管吗?”她声音中带着不受控制的横平竖直,却奇异的发出撕裂的语气:“就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就因为闹事的时候没死人,我丈夫就该死于一场奔波中的车祸意外,那些闹事的人就没有犯罪?!”
许黛指着自己胸口,越说情绪越激动:“我是一个医生,救死扶伤,在手术台上争分夺秒,我尽心尽力的救人就因为家属送医不及时,活该被医院解雇,活该害的亲人意外身亡,他们还有在手术室外面等消息的时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渐渐语无伦次,但谁都能听明白前因后果和其中的意思,唐心看了裴临一眼,审讯室的那头也说不出话来。
叶然眼圈都红了,觉得有点悲哀,又有点可怜,裴临有好几分钟没说话,最悲哀的似乎从来不是狡猾的嫌疑人,而是无可奈何的普通人。
就在唐心打算安慰几句的时候,裴临已经收拾好多余的情绪,按流程问了下去:“你给市局报过两次案,一次是死者被绑架的时候,第二是他被人谋杀身亡,你在第一次报警前有条通话记录,号码属于一个非本地户籍的女人,拨过去是空号,可以解释一下吗?”
许黛的表情仿佛冻住了,在这几分钟里只显示出木然:“那是一通勒索电话。”
“勒索电话?”裴临反问:“是绑架过许时良的绑匪,他向你索要贷款偿付,你拒绝了,是吗?”
许黛抿着唇点了点头:“他们最近有买车计划,赵传雨是个很奢侈的女人,她想买豪车来充面子很正常。这两个人大学的时候就因为接送问题拿了他爸爸的车,我们不同意交往后还和家里闹断绝关系。”
这回不等裴临问,她就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开走他爸爸的车,那人也不会因为出租车司机疲劳驾驶出车祸,他们两个结婚的时候,他爸爸走了才不到一年......”
后面的审讯几乎没有难度,许黛教唆杀人的时间点,杀人动机以及口供都和整个案件严丝合缝,罪名成立,后续细节他直接交给了高航和唐心,只要许黛继续配合,这案子很快就可以申请移交法院。
唐心把许黛拉起来,心里不太好受,她也算半个医生,也曾无数次反问自己,这些年见到的那些心理阴暗面到底值不值得,可黑与白之间永远隔着长长的灰色,似乎没有人能界定对错,能勉强依靠的只有那些细如蚂蚁腿的法律条文。
审讯结束后裴临走过来,半低着头一笑:“其实说出来可能不信,我当初做警察只是觉得不做这行我早晚也得进局里,所以没办法,抓人还是比被抓好一点。”
他虽然像在说笑话,但眼睛里总被黑漆漆的东西压住,沉淀出无比认真又随性的神采。
许黛盯着他足足很多秒,才眼眶发热的品出一点味道来,她有很多年不记得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了:“医生是活在手术台上救死扶伤的,因为喜欢。”
裴临刚才在犹豫,现在却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她:“还有,许时良进行房屋抵押贷款分了两张卡,其中一张的数额是46.7万,有零有整,我想应该有特殊含义。”
他刚才没问,是因为刑侦人员在许黛的嫌疑人身份成立后做过详细的资产调查,她用了二十万购置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墓地,因为江源地贵,很多人把墓地移到了其他城市,她应该是坚持和自己丈夫比邻而居,所以需要在未来把两个地方续下来,价格不菲。
许黛怔怔的听完,嘴唇忽然颤抖了几下,然后痛苦的呜咽出声,她倚着唐心的手几乎没力气抬起,离开时的背影走的很慢,似乎分外艰难。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糊糊涂涂的走上一条路,却很少有人选择明明白白的走下去。
裴临叼了根烟,把审讯室的灯给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