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女子坐在他床头,手握一方清凉的巾帕温柔而仔细地擦拭着他的脸。 不是刺客,是谁?她周身萦绕着一股清雅的木兰香,如此令人心安。 她冰凉的指尖不时划过自己滚烫的肌肤,体内的燥热竟就如潮水一般随之退去了。他想看看塌边人的模样,他想确认这究竟是梦是真,可身体轻松后眼皮像是被灌了千斤铁,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心安感诱惑着他沉沉睡去,他几乎就要投降了。 ……睡吧,就认这一次输。谁知道这种心安,以后还会不会再有了。 雨打芭蕉声声醉,哪知良人几时归。 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他掀开被子坐起来,脑袋还不甚清醒。 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生一场大病,小时候请了大夫来看,大夫也查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说身体并无大碍,好好调养许会有所好转,于是父母亲便到处求滋补身体的好方子,天天为他熬药膳,饶是这样,他的身体也并无起色。后来父母亲不在了,无人替他操心,他也无暇替自己操心,顶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抓两帖药预防一下。但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今年的病情来得如此迅猛,更没想到在他病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敌国大举来犯边境。他一刻不敢耽搁,连夜奔赴前线指挥防御反击事宜,一连几日不得合眼,弄得他好几次都差点支撑不住倒在军营里,好在最后,这场仗还是打下来了。他抬手按摩着太阳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似乎觉得十分舒爽,再一探额头,温度果然正常的不得了。 明明在军中吃了许多药也不见起色,怎么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等等,睡了一觉?自己是如何到榻上来的?他奇怪地皱起眉头,却突然听得门“吱呀”一声。 他立即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扼住了来人的脖子,“谁?” 手下的人被扼得嗓子发哑,却仍弯眸笑起来,“恩公别怕,我并无恶意。” 一阵晨风从门外拂进来,卷起她身上丝丝缕缕的木兰香,这香气与众不同,清雅至极,尤从梦中来。他一惊,连忙松开手,“你……” “我叫绛玄,是三月前你植在院中的那株木兰树。”绛玄挂起人畜无害的笑容,端着一个盘子走进屋内。盘子里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和一只隐隐漫出花香的茶壶。 绛玄听白玉说过,人族易病,病后虚弱需调养,调养期间饮食宜清淡,最好是流食,白粥最佳。她瞧他病得实在可怜,有意替他熬碗粥,可她把厨房翻了个遍,却连半粒米也没找到。无奈之下,她只好从自己的包囊中找出些糕点,和水熬了一碗甜糊糊,又摸了两片自己的花瓣给他泡了壶茶,想再给他巩固巩固。 绛玄把托盘放在桌上,却见他仍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于是她朝他招招手,招呼道:“快过来呀。” 他走上前,却没有坐下,而是抱拳朝她鞠了一躬,“在下许君则,昨夜,多谢姑娘。” 绛玄连忙将他扶起,“恩公于我有救命之恩,昨夜区区小事,不值恩公挂怀。” 许君则满心疑惑,“姑娘一直唤在下为恩公,在下却不知何时救过姑娘。” “方才我不是说了嘛,我是你三月前种在院中的那株木兰树。” “玩笑话莫要再说。” “不是玩笑话。” 绛玄见他不信自己,坏心突起。她伸出一只手,轻轻一句“现”之后,原本纤长白皙的手指变成了几段秀美的花枝,“恩公你瞧,我没有胡说。” 许君则立即后退半步,一颗心惊得咚咚直跳,“你……真是妖?” “是。”绛玄笑盈盈地望着她,一双细长的美目如盛三江春水,“恩公怕不怕?” 许君则握了下微微发颤的双手,自嘲地呼了口气,他从没想过时至今日,竟还有人能将他吓成这样。他望了眼绛玄开心的笑脸,无奈道:“你明知我怕了,还问。” “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吓你的。”绛玄的话音带了掩不掉的笑声,无论怎么看都是故意的。 许君则望着她的笑颜,突然记起许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如此如诗如画,却似有何处不自然…… 再一看,许君则心中猛然一紧,她那细白的脖颈上,赫然印着一道暗红的指印。 许君则连忙上前察看她的伤势,心中登时有如打翻五味杂坛,“疼不疼?” “嗯?”绛玄不知许君则为何突然上前抬起她的脸,手指还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按了几下,“怎么了?” 许君则被绛玄转眼一看,突然意识到自己此番举动的唐突,连忙松开手,转身便往屋外走去,“我去拿药。” 绛玄奇怪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摸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啊……绛玄在屋里转了转,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愧是男子独居的所在,连个镜子都没有。 绛玄方站定,许君则便拿着一个小锦盒步伐匆匆地回来了,“这药膏对瘀伤最好,我且给你涂上。” “我脖子上有伤?”绛玄虽疑惑,却仍依许君则的意思乖乖坐到桌前的圆凳上。 “我方才……弄伤你了。”许君则声音很低,听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启开锦盒,取一点药膏在掌心捂热,才小心翼翼地涂在她颈上。 绛玄侧眼看他,只见他抿着唇,眉眼间的愧疚都快将他淹没了。她顿觉可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恩公莫要放在心上,一点都不疼的。” 怎么可能不疼呢?许君则知道自己的手劲,且方才那一下他为了制敌使出了六七分的力气,若她不是妖而是个寻常女子,此刻恐怕也不能在此与他谈笑了。这些年一直被人暗杀,弄得自己时时有如惊弓之鸟,若自己方才能弄清楚再下手,也不至于将她弄伤……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软弱无用。许君则替绛玄上完药,突然起身一礼,郑重道:“姑娘昨夜救我一命,我今日却将姑娘弄伤……若姑娘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替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绛玄听他说得严重,一把拉他坐下,“别死啊。不过,我还真有一事要求恩公帮忙。” 许君则立时点头答应:“姑娘尽管吩咐,只要在下办得到,定不推托。” 绛玄笑起来,一双细长的美目弯得像两弯皎洁的月牙,许君则低头便能看见自己映在那清辉里的倒影,“我初来轮川,无亲无故,想求恩公收留几日。” “好”字方到嘴边,许君则突然愣住了,他望着绛玄期待回复的眼睛,脸渐渐地、渐渐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