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疼痛麻痹了身体的所有神经,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偏偏使不出一丁点的力气,只能勉强抬高下颚去瞄。来人却已经走到她跟前,顺势就蹲下了。 她仔仔细细看了看,像是放了心,扯开嘴角努力地笑:“我没事,小白,你别担心。”见许少白不说话只白着一张脸,她又继续说:“他放弃了?不抓了你了是不是?量他……”她突然低下头,脸压在雪地里缓了好一会儿,再抬起来的时候还是带着笑,“没事,饿了,有点肚子疼。我是说,他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变……大祭司对吧,那量他也不敢说话不算话,只要我们不同意,他就不能强迫你跟他走。” “我真的没事。”不放心似的,她又补了一句。 许少白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叹气一样:“锵锵……” 赵锵锵怔了怔,说:“你感动了?从小到大,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碰我……哎,你的‘人体嫌弃症’好了吗?要早知道让你感动就能有这效果,那我……” 他打断她:“我要走了。” 她愣住,眼神直勾勾的:“走?走哪儿?” “去大祭司那里。” “什……”她心里一急,胸口忽然升起一股灼烫,之后哇一口喷出血来,溅了许少白一身。 “我,我没,答应,你为什么,要,要跟他走?”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平日里也不喜欢扎起来,总是蓬松又柔软的随意披散在肩头,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他设想过很多次关于她头发的触感,从没有想过第一次摸到的时候会是这样粘腻湿润,被鲜血染透的感觉。 她的气息愈加不稳起来:“我是你的盾啊,小白,我跟你说过的吧,我是你的盾,一辈子都会保护你的啊。” 指尖从纠结在一起的发丝间穿过去,再一缕缕拨开。 许少白的声音暗哑:“你快死了,赵锵锵,你快死了。”衣裳被戳裂,整个背部都血肉模糊,千疮百孔,看不到一块完好的肉。“我和你之间……” 两清了……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没说,笑容却很苦涩:“不过是小时候的玩笑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你不是盾,我也不需要盾,你不用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不是玩笑话啊。”赵锵锵解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就是想当你的盾,就是想,想和你……” 他的声音倏然变冷:“我不需要!” 眼底却有明显的痛苦和挣扎,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她怯怯的,露出些许讨好的笑容:“小白……?” 才说了两个字,哇的又喷出大口的热血,比先前那次更为严重,四肢也跟抽了筋似的,剧烈痉挛起来。 许少白两眼发黑,往事像流水一样从眼前源源不断地闪过。当母亲的脸最终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猛地一颤,那颗从方才开始就始终悬在喉咙口的心脏仿佛骤然下落,然后碎裂成渣。 ——都是她,都是因为她,我们家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少白,你听妈妈的话,千万千万不要忘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害的啊! 眼中的痛苦渐渐消散,他突然把手收了回去:“我走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赵锵锵愣了一秒,随后疯了似的尖叫起来:“许少白,你什么意思啊!你回来,你他妈给我回来!” 他步伐决绝,可每一步却又好像都是踩着自己破碎的心在行走,痛到简直无法呼吸。传入耳朵里的尖叫声初时尖利,随后慢慢下落,他没回头,一直都没回头,步子反而越迈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冲回了马车上。 颉正饮完最后一口茶,看见他撞进来,就心情很好地站起身,撩开窗帘时看到穿白袍的人也回来了,就更高兴了。 “结束了?” 白袍点头:“结束了。” “死了?” 白袍又点头:“死了。” “还是会死的啊。”他说得含含糊糊,转而又道:“留一,想喝酒。” 那唤作留一的白袍男人点点头,应了声“我去买。” 颉想了想,指着另一个年老些的白袍说:“你去,要镇上最好的酒。” 许少白突然抬眼看他。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你留下我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既然你非要留我,就必定有非要留我的好处。无所谓,我只问你要一样东西,给我,我就留下。” “你说。” “我要那十二个护卫的命。” 要“守护者”第一护卫队的命? 颉扫他一眼,又看了眼窗外。护卫队的人正陆续走回来,十二个黑影慢慢聚成一列,时有嬉笑声传来,像是心情不错。 他突然笑了起来,双手交替掸了掸宽大的衣袖,满不在乎地说:“好。”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年迈的白袍迈着小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刚刚在旁边听了那么长时间,他确实是有些好奇,一个被护卫队的人口口声声称作很难杀死的怪物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呢? 很强壮? 孔武有力? 他停下来,伸长脖子去瞄,光线很暗,白雪是灰的,鲜血也变成了亮黑的湖泊。 少女的尸体卧倒在雪地里,大雪在她的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就像有人地上垒出了一个人形的雪堆。要不是她身下大滩的暗红色无法被彻底遮盖,还真是很容易就把她给忽略了。 什么嘛。 不过就是个年轻轻的小姑娘而已啊,还瘦瘦小小的,看起来简直柔弱到不堪一击。 他摇头,眼睛往四下里溜了两圈,寻了几根粗粗长长的树枝,用力插在尸体的周围。 时间紧任务重,买完酒回来还得处理尸体呢,这雪再这么下下去,万一回来的时候找不着可就麻烦了。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抬脚想往镇子的方向走,却有某种气若游丝的声音突然溜过耳边。他的心里登时有些发毛,却还是憋不住好奇驻足听了听。 又听了听。 随后慢慢退回来,低下头默默盯着地上的雪堆看。 忽然,有一小块雪细微地耸动了一下,紧接着又耸动了一下。顶端的雪层碎了,从里头慢慢拱起一个小小的东西。 他眯起眼睛凑上去细瞧。下一刻,险些就喊出声来,那是一根细白的女人手指…… —————————————— 烈日当空。 闸关镇的黄沙路面被晒得爆开无数细小裂口,偶有马蹄踏过,立刻便激起了大片扬着沙砾的雾。雾气乘风,缓慢上升,网一样的铺开,缓慢穿过老榕树的密密枝叶,向着路对面的茶寮而去。 茶寮是个二层的小楼,一楼门面挂着个牌子,毛笔字写着:赵家茶寮。二楼屋顶挑了两个飞檐,弯弯的上翘,顶上各自趴着两条虬龙一样的脊兽,脚下踩着块系着绳结的木牌,一张写着“客似”,另一张写着“云来”。 屋檐下面推开二三扇窗,天热,有好些客人就趴在窗台上乘凉,手上端的小茶碗里都漂浮着三两片一模一样的绿叶子,细看,碗里还有几粒粉色的果肉。 这是老赵头店里独有的凉茶——蜜桃薄荷茶。 桃子切碎倒上井水,烧开后加少许冰糖,小火煮成粉色的汤水,撒上薄荷叶,装桶放井底冰一晚上,第二天就能拿出来卖。 有桃子的香甜和薄荷的凉爽,天热的时候喝上一碗非常的解暑,加上又需要提前一天制作数量有限……那丫头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她说的是,新奇的小玩意儿再加上“饥饿销售”大法,要吸引大波消费者的眼球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说实话,当时老赵头压根儿就没听懂,但小丫头歪着脑袋挑着眉毛对他眨巴眼睛,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她把在井里泡了一夜的果茶桶拉上来,用茶碗倒了一碗,舀了一勺果肉,又摘了几片新鲜的薄荷叶点缀在上面,然后笑嘻嘻地递给他。 来,喝一口,不好喝不要钱。 老赵头低头,将信将疑地喝了口,满口的桃香清凉入脾。 他不由又喝了一口,听见小丫头的声音愈发的得意。 老赵头,你别担心,我一定能帮你把茶棚的生意搞得红红火火客似那个云来。等有了钱啊,我们就去请世上最好的大夫,请神医来给我们小龙看病。等小龙的病好了,我们再把这破窝棚改成大茶寮,两层楼的,还要有好看的飞檐,帅气的脊兽…… 选哪个脊兽?当然是虬龙啦,和小龙的名字一样嘛。 老赵头听得激动,抹了抹眼角,咕咚咕咚几口干了那碗果茶,激动得朝桌子大力拍了一掌。 锵锵丫头,萍水相逢的,你救了我家小龙现在又给我这小茶棚出谋划策……好好好,感谢的话我 老赵头也不多说了,既然咱们都姓赵,那从今往后我就拿你当小龙的亲姐姐看,你就是我亲闺女,只要有我老赵头一口饭吃就绝不会少了你和许公子的半口。 赵锵锵朝身边的年轻人乜了一眼,贱兮兮地靠上去,调笑道:许公子啊许公子,你是不是得谢谢我呀,你那半口饭可是沾了我这颗聪明脑瓜的光呢。 许少白懒得理她,装作挺嫌弃的模样去掰她缠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费了老大劲才推开,她又跟癞皮狗似的黏上来。 老赵头在一旁心领神会地直乐,笑说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赵锵锵就扯着许少白的袖子使劲摇,边摇边委屈,近不了近不了,人家许公子可瞧不上我。 许公子忙不迭甩开,直接蹦出一米远。 她就使坏,故意去追他躲躲闪闪的目光,嘴上还不依不饶的:哎哎,许公子,说说嘛,瞧得上我吗?喜欢我吗?喜欢还是不喜欢,赶紧给个痛快话! 生性内敛的许公子哪吃得消她这么直接,白净俊秀的脸上立马现出一抹红晕,一边拿茶碗去堵赵锵锵的嘴,一边尴尬地岔开话题: 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偷了我果茶的方子居然还跑来邀功,再说了,你这偷工减料的盗版货,口味很不正宗好不好。 赵锵锵拿勺子在那果桶里搅了搅,表情分外的惋惜,她朝老赵头叹了口气,说:可惜了,要是加了那些会更好喝呢? 蹲在一边偷喝的小伙计蔡丛闻言抬头,一双小眼睛激动的精光四射。 赵锵锵,还需要加什么,你尽管开口,我一准儿给你弄来。 赵锵锵白了他一眼,骂道:你弄个p,姐姐要的是…… 天热,生意格外的好。店里很快就坐不下了,老赵头站在店门口,满头大汗的指挥蔡丛搭起了简易的遮阳棚。 棚子才刚搭好,就涌进一大波人。大多是过路的商贩,匆匆忙忙在外头的木桩上栓好了车马,抹着满头的热汗进来小坐,其中也有几个熟客,大声招呼着要点蜜桃薄荷茶。在后厨帮忙的小艺冲出来,跑得太急,两条小辫子飞的老高,涨红着脸朝外头喊:“没啦,果茶都卖完啦,各位明天请早吧。” 熟客好一阵哀叹,立刻就有新来的不明就里的客人低声询问哀叹的缘由,有人端起没喝完的茶碗解释,更有人轻声嘟囔了一句:也没那么好喝吧。 棚子里一时闹哄哄,老赵头望着客人高举的半碗果茶忽然就愣了神。已经过了正午,虽然热度不减日头却也开始西斜,阳光斜斜打在茶碗的碗沿,迅速结出了一个极其扎眼的光斑。 他缓慢转身,怔怔地望向街对面。 那棵老榕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巨大的树冠向四周延展撑开大片阴凉的空间。 有个脏兮兮的年轻乞丐正从树干后面探出半个身子。 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剪出三个洞,分别套出头和两只手。手臂细白,挂着几道干结的泥巴,细看还有大片挡不住的青紫色淤青。灰扑扑的小脸瘦而尖,被一顶破布帽子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张小巧的嘴。嘴里叼着的榕树叶子随着她嘴唇的动作上下翻飞,蓦的她突然咬了咬牙,呸一口吐出叶子,紧接着伸手将头上的破布帽子向上抬了些,一双大而亮的眼睛迅速朝茶棚底下扫了一眼,然后身子又向树下一缩,不见了。 有熟客在身后取笑。 赵老板真是发财了啊,瞧瞧这些个小乞丐,哪都不去偏就往您这儿跑?明显是您这里油水多嘛! 老赵头的眼神暗了一暗,敷衍笑笑也不回答,随即抬脚向新来的客人迎过去。他的心情沉重又压抑,还有各种无法言说的悔恨和愧疚感。蓦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丫头那时候说,这果茶里缺的是什么东西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