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 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沉默对坐着。 其中一个人的衣着极其显眼,华丽隆重的金色长袍垂地,袖口镶了金色的袖扣,衣摆上还绣了各种奇异的图腾。他神色平静,轻柔地吹着杯中滚烫的茶水。坐在对面的男人着一身素色长衫,面色苍白,眼神复杂地正望向一处。 风卷动窗帘,锦缎打着卷儿飘起来,漫天飞雪中跌跌撞撞跑过去一个人,边跑边哭叫着,声音被风吹裂,断断续续的,依稀是一声声的“对不起。” 再远些,是一大片的鲜红色,被满目的雪白映衬得触目惊心,连同红色正中央那个细细小小的身影,这画面尖锐得仿佛要直直撞进人心里去。 素衣的年轻人倏一下站起身。 金袍眼也没抬:“去哪儿?” 许少白站着没动。 “你的戏还没散场呢,怎么,坐不住了?心软了?” “戏?”许少白沉默片刻,轻声问,“什么戏?莫非你指的是‘渤国堂堂大祭司好男色,不惜掷重金引诱老人出卖朋友’这场戏码?” “看来是个明白人。”金袍呵了一声,放下杯子,抬眼道:“但是,戏不止那一场,你这一场,难道不是有我在配合你?” “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我们是一路人。”他慢慢起身,柔和的眉眼里泛起冰冷的笑意,“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仇人,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都曾遭受过同样的苦难。我们是一路人,所以我愿意帮助你。” 许少白的目光闪了闪,随即微一皱说:“让开。” “赵,之,蘅!” 乍听见这三个字,许少白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脸色一沉,瞪着金袍的脸不发一语。 金袍继续:“她是赵之蘅的女儿,难道你会不知道?如果你真的不知道,凭你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感情,你能忍到现在?” 许少白犹豫了一会儿,问他:“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金袍笑笑:“对,我不是。曾经我和你一样,生活在‘那个’世界,现在我也和你一样,来到了这里。” 他朝许少白伸出手:“你好,在这个世界里,我叫颉,渤国现任大祭司。在那个世界我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确实是一路人,我也曾是赵之蘅用来做实验的‘东西’之一。” “‘也’……?” 伸出去的手无人回应,颉看似无所谓地又收回来,言语之中却多了些许不客气:“我活下来了,但同样被拿去做实验的你的哥哥就没这么幸运了。因为儿子的失踪导致你的母亲发了疯,看到你出事你的父亲铤而走险,继而蹲了大牢,至于你到底出的什么事,那……” “够了!”许少白的脸苍白如纸,抬手揪住颉的领口,气息不稳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颉面无表情:“我说了,我们是一路人,只有我能帮你。” “我不需要。” “你需要。”颉一字一顿地说,“那个世界容不下你,但在这里,只要有我的帮助,你可以过得很好,过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见许少白沉默,颉的脸色和缓了一些,慢慢把衣领从对方的手里抽出来,好言相劝道:“那种人的女儿,可怜她做什么。再说了,我也是好心,演一场戏让她觉得自己是为救友人而死,死得有价值,死得有情有义,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你想想赵之蘅,他做那些实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从小多病的女儿?这么多条人命都断送在她身上,她却依然开开心心懵懂无知地活到了十九岁,难道还不够?” 窗外,天边最后的一抹亮色迟迟不肯退去。 围在血泊周围的护卫队也迟迟没有跑回来复命,低语声随着夜风和雪片陆陆续续传过来。 “第几剑了这是?” “每个人都刺了?” “还没死……见鬼了吧……” “喂!说话!到底同不同意啊你?” “这女人,怪物吗,再下去,可都扎烂了啊……” …… 许少白胸中钝痛:“让开。” “什么?”颉皱眉。 许少白拔高音量:“我说让开!赵之蘅已经死了!这件事情早就已经结束了!” “死了?”颉盯着他,“怎么死的?” 许少白皱了下眉:“烧死的,住所火灾。” “确认尸体了?” “烧成那样已经没办法确认具体身份了。” “没办法确认?”颉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随后脸上戾气骤现,抬手一拳砸在车厢内壁上。 门帘的一角被掀开,探进来一张上了年纪的脸,是候在外头的白袍使者:“大祭司,需要我们进来吗?” 颉望着面若寒霜的许少白,向白袍摆了摆手:“出去!”随后冷冷笑了一下,说:“我劝你,别为了些儿女情长的破烂玩意儿,就忘了你对你母亲发过的誓。更何况,就她那状况也救不活了。” 话音未落,却被狠狠推了一个踉跄,好容易站稳,迎面就是一股寒冷的风,夹带着大片大片的飞雪,冷得人瞬间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赵之蘅……”颉扬声道,“他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 素色的身影在皑皑大雪中蓦地定住。 “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也在那屋子里!既然我能来到这里,他为什么不能?也许他就躲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过着潇洒快活的日子,偶尔午夜梦回想起从前还会嘲笑一下我们这些可怜虫!你不该想想怎样找到他,怎样去报仇吗?” “许少白,你和赵锵锵……没戏!” …… 颉慢慢坐回去,眼睛却还望着那道飞奔出去的身影,半晌冷哼了一声。 臭小子,看不出来,劲儿还不小。 他伸手去拿茶杯,手指还未触及杯壁,眼神已然变得森冷。 测试一下果然还是必要的。 再让他们俩相处下去,那可真要坏事了。 ………… 烦人的议论声似乎是突然间就停了。 赵锵锵没意识到这一点,她闭着眼睛意识有些模糊,无数光圈无数线条在眼前交错环绕,五光十色的,居然还有些好看。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流了很多血,就算从小到大打架斗殴流的血和每个月暴脾气的“姨妈血”全部都加起来估计也抵不上这次的一点零头。 白雪皑皑,血却是红的,从远了看也许就像一朵盛放的红梅。 教语文的王大姐老骂我不会写作文,王大姐这次可看走眼了。她有点想笑,看我形容得多生动,简直就是……对,活灵活现。 心里的笑意还没传达到嘴角,全身上下的神经却早一步突突突跳了起来。于是只能放弃,咬着牙憋住气等这一波疼痛过去。 漂亮肯定是漂亮的,但小白还是不要看见的好,要是看见了我这朵傲雪红梅,他这么心软的人,肯定是要伤心了。 都是我的错。 不该一时脑热去帮助老赵头的儿子,喂他水喝就好了,为什么还多事地送他回家呢?送回家也算了,送完就该和小白马上离开的,一个破茶棚能让小白睡得多舒服啊? 如果当时马上走就好了,都是我的错。 混蛋老赵头,居然为了钱出卖我们,还说什么拿我当干女儿…… 混蛋…… 正胡思乱想,前方却响起了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好大的雪啊,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积得这样厚了。她从前没见过下雪,他们原来生活的那个南方小城市,温暖又多雨,下雪是极其稀罕的事。 所以她很是眼馋。 那年冬天吃完晚饭她赖在食堂不肯走,看地方台的主持人美滋滋地播报新闻。今冬第一场雪……这是一场极为美丽的初雪…… 下雪哎,多好看啊。 她小心地戳了戳一旁许少白的手肘:小白,想要看下雪。 许少白被她强制留下作陪,又不想看那些千篇一律的天气新闻,只得搬了作业来写。他正埋头演算,依稀听见她说“想要……”两个字,于是回答得极其贴心但不走心。 不是刚吃完晚饭吗?又饿了?想吃什么?等我算完这道题去后厨看看啊。 难道我的形象在你眼中就是一头猪吗?! 她挺气的,刚想组织组织语言争论两句,就听那主持人又在美滋滋地说话,表情还特骚包。 主持人说:听说在下初雪的日子里表白,成功率可是百分百,各位有没有心仪的对象呢?如果有,那一定要抓紧了哦…… 她瞬间就忘了生气,激动地一把抱住许少白的手臂,贴在他耳朵边嚷嚷:“我要初雪!初雪!” …… 直到现在,她都能清楚记起许少白手忙脚乱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举着那只被自己抱过的胳膊一脸尴尬的样子。蓝色的原子笔从翻开的书页里滚出来,一路无人阻拦,滚到了桌沿,然后……啪的落到了地上。 也许是见她瘪嘴委屈,少年白皙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半晌笨拙地安慰说:想看初雪是不是,那等我们毕业了就去A城找份工作好了,那里每年都下雪…… 她其实一点也没觉得委屈,瘪嘴也只是为了掩饰犯错内疚的情急之举,但他说“等我们……” 他说“我们”呢,她觉得甜死了,连带的再看那个主持人的脸都觉得骚包得很有型。 咔嗒! 像是细细的木枝条被踩断。 来人越走越近了。 赵锵锵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起初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接着慢慢看出了人的修长轮廓。素色的衣服很长,下摆勾起了积雪,每走一步雪片就簌簌往下掉。 她那双黯淡的眸子里一点一点漾起喜悦:“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