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忽而夏至,开轩纳凉。邱暮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分不清自己是邱暮还是邱炽新。自己穿着一身红男喜服,在渊之和潜之的簇拥下,牵着身着绿女嫁衣的新妇,拜向高堂。 老岐山王邱启还是当年的模样,两鬓发白却身体精壮,笑意难掩,一直在说“好”。 岐山王妃身穿一品命妇宫装,厚厚的妆容下,看不出她的喜怒。 邱暮轻轻叫了一声,“父王,母亲。” 可能隐约知道这是梦,看着老王爷腰间的步光,邱暮眼泪止不住的流。 邱老王爷一声朗笑,“傻孩子,你心心念念的人娶回来了,可哭些什么。本王今日老怀安慰哩,我的小阿武长大了。” 邱暮哽咽,“父亲…”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华屋欢腾,笙歌迭奏,满室的亲朋旧友都在祝福眷属新人。 王妃高声祝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言毕,王妃红着眼眶,噙着泪水,对着邱暮说道,“昕吾,阿月是我的骄傲,你要好好待她。” 邱暮点头,“母亲,放心,儿子知道。” 只听一声高声斥责,“阿武,你在认何人为母亲,母亲在这里”。邱暮顺着人群看去,门口一华衣妇人,高耸着发髻,穿的是一品王妃的诰命的比周礼服,正是他的生母岐山徐王妃。 邱暮不解,回身看去高堂是与父亲比肩的是何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徐王妃冲至邱暮身前,大怒道,“你为什么执意要娶这个贱人,搭上父兄的命还不够么,还要至我于何地!” 徐王妃言毕,也不与自己傻愣的儿子多加废话,指挥着三个人脱下新妇的衣裳,把新妇塞进一顶白色轿子里。 邱暮十分的着急却使不上力,看着自己的父亲,老岐山王只是在跺脚叹气,嘴上直呼“作孽阿,作孽。” 向父亲求救已然无用,邱暮便急忙上期拦住轿子,身旁的潜之掰开他的手,道,“小王爷,王妃要杀公主,也是为了你好。” 说完,便一把推到了邱暮。 邱暮醒来,一身的冷汗和泪水。彻夜寒凉。 他大声呼唤了邱渊之,邱渊之睡在外间正打鼾打得正欢,突然被他主子惊醒,持着一把弯刀杀气腾腾的闯入邱暮的卧室。等到他看了两遍,屋内就只有邱暮一个人,“怎么了,刺客在哪里?” 邱暮抬了抬下巴,示意邱渊之他要喝茶,邱渊之好梦被惊醒,尚有几份的起床气,“徐夫人,给你配了伶俐会伺候的侍女,你不用;半夜叫我起来,就是为了喝一口茶,阿蜀也在近前,公子怎么不唤他。” 邱暮做了个恶梦,心口隐隐发凉,他想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无疑邱渊之才是那个最能给他安全感的人。 “我梦到潜之了。” 邱渊之瞬间心软了,被惊醒的怒气全消,坐在邱暮的榻前,“哥哥他是什么样,过得可好?” “能有什么好不好的,在我梦里也还在干坏事呢。”邱暮勉强一笑。 邱琛和他的哥哥邱珍出身凉州逞府邱氏,他们的祖上是邱炽新高祖父的庶子,分了府做了嫡族的家臣。邱渊之的哥哥邱珍,字潜之,在凉州城是赫赫有名的黥面王,为了不让自己的小主人因为脸上的残缺而自卑,不惜黥面,这份忠义在二十五年前的凉州可是人人唱诵。邱潜之对于邱小王爷的意义超越亲族,他是邱小王爷最亲密的玩伴,几乎是一起从穿尿布一起长大的上树捣蛋的好基友。广佑之乱,为了尽忠尽义惨死的邱潜之,一直是邱暮和邱渊之心头不可言语的痛。 “阿月昏迷多久了?”邱暮心中隐隐不安,总有不好的预感。 这个名字,邱渊之已经很久没听到了,这世上还能叫得出李皎乳名的,恐怕就只有两个人,李旭和邱炽新。这是暴露身份阿,好不容易穿上的马甲,说脱就脱阿。 邱渊之嗯嗯啊啊的清着嗓音,试图能引起邱暮自己的自省,不过,显然没用。 邱暮掰手指算到,“已经七天了。”随及,皱着眉头,心里惊到,如果真的要害李皎,七天,足够让他母亲徐王妃得手了。 邱暮拿起鸣鸿刀,衣服也不换,扯着衣衫不整的邱渊之就奔到了李皎所在的西暖阁。 西暖阁火烛摇曳,是茯苓守在李皎的身旁。邱暮杀气腾腾的还未闯进来,就被巽风拦下,言语讥讽道,“少府君,这么晚了,还想着伺候公主呢。可惜公主此刻,无福消受阿。” 邱暮也没了往日的客气,拿刀一挡,直接逼退了巽风,反正今日没主人,想怎么打狗就怎么打狗。邱暮怒道,“少挡道,这是为了你主子好。” 巽风怒得一笑,“那敢问少府君,你这是要进去做什么呢。” 邱暮懒得废话,使了个眼色,邱渊之会意,欢天喜地的缠住巽风战在一处。 邱暮迈进内堂,茯苓略有惊慌,急忙施礼。邱暮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我记得,你出身岭南徐氏,是岐山王太妃的远亲侄女。母亲将你送进宫的时候,你不过才十三岁,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茯苓额布密汗,“这是奴才的本份。” 邱暮看了看床上无异样的李皎,“可是,为了什么呢?母亲为什么容不下她,我想了半夜没想通,你知道内情吗?” 茯苓咬了咬嘴唇,“公子,奴婢做错了什么,请公子责罚。” 这是十分聪明的否罪之举了,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你是主子,你说了算,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邱暮也是一只老狐狸,笑道,“不,你没有错,你做得很好。我很信任你,顺水推舟的把你放在她身边,其实却为你们搭好了路。还有,茯苓,我知道你爱慕邱太子的心意,想必她死了,你会很解恨吧。可是,母亲为什么恨她呢。”父王应该不会也爱慕她吧,想到这个无稽之谈,老岐山王应该会吹着胡子瞪眼骂他“胡闹”吧。邱暮想着父亲气急的模样,便会心难掩酸楚。 思绪飞回,看到跪在自己眼前的茯苓,叹了口气,“邱太子,不是良人,你又何必为情执着呢,何况,他真心喜欢的不是朝安宫,而是另有她人。” 茯苓本以为邱暮会对自己严刑逼供,却没想到会是这么揪心的一句感叹。 “邱太子年少的时候爱慕过一个名门淑女,可惜,令月有配,为了负气报复,便撒气在无人庇佑的朝安公主身上。这件事,瞒过了全天下的人,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权势下面除了滋生了阴谋,还掩盖了真情。”邱暮看着眼里流露崩溃的茯苓,“高平李氏族训,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远离,越要装作不喜。公主是无辜的。” 茯苓崩溃怒道,“她不无辜,就算邱太子对她没有爱意,但当时广佑之乱,没有她的从中拨乱,没有她对嗣君的背叛,我的父兄,邱太子怎么会惨死凉州。” 茯苓擦拭了眼泪,“少府大人,不能步了嗣君的后尘,让太妃的复国大计毁于一旦。除去朝安公主,才是除去西凉男儿心中的魔。” 邱暮默默不语,过了许久,看着朝安公主静静的躺在床上,虽然活着却像是死了,“你是母亲的人,想必母亲已经知道了长耳是朝安公主的儿子了吧。” 茯苓摇头,“事关少府大人隐秘,不敢私告太妃。还望大人明辨两害相权的道理。” 邱暮抚了抚额,“你们做了什么?” 茯苓含笑道,“公子,已经事成,一切已经晚了。”说罢,就要咬舌自尽,被邱暮掰脱了下巴。 “你死了,母亲势必还会派其他的人来,不过,这里也没你什么事了。” 二人正在说话间,只听砰的一声,邱渊之捂着胸口,被阿蜀扶进了暖阁。二人很是识相,齐齐的躲在了邱暮的身后。邱暮手执鸣鸿,起身看着漫步进入暖阁的黑袍巫女,和她身后的巽风。 邱暮笑道,“阿秋大人,你救治了女公子多日,怎么也不见她醒阿,我这不是着急,来助你一臂之力了么。” 阿秋道,“少府大人,茯苓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放着不动,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你一来,全都乱了。少府大人这么有信心的揪出茯苓,不知道对幕后主使之人是否也知晓一二。” 邱暮心中暗道,果然。若不是自己抢先一步,茯苓要是露出任何端倪,暴露的就是母亲埋在女公子身边的一条暗线,暗线被除,日后五王夺嫡,自己就要被动许多。邱暮故作惊讶,“原来阿秋大人早就知道了。那想必也有了解救之法。” 阿秋信步走向茯苓,从她的身上摸出一个香囊,“女官大人每逢三日近身伺候女公子,就是用这里面的香料放进熏笼里为女公子熏衣的吧。这里面的香料近似伽南,却是捺多。捺多无毒,不过却能与女公子身上镂身的颜料沁崒遥相呼应,产生慢性的毒素,一旦女公子身体虚弱,这种毒素就会深入体内,时日无多。” 邱暮眼中难以置信的看着茯苓,她是七年前是随女公子入西凉的近侍女官,□□都是靠量,那么茯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捺多的。 阿秋看出邱暮眼中的慌乱,“少府大人莫急,我每年都会下山来拜见女公子就是为了解毒和镇蛊。说实话,不是没有怀疑少府大人,但是女公子在泉陵遇刺,少府大人若真有加害之心,晚个一时半刻就好了,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思。” 听阿秋的口气,似是有解救之法,邱暮心中呼出一口气,“是我鲁莽了,那依阿秋大人之见,现在该如何处理。” 阿秋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茯苓,“把她交给我吧。我能让她开口供出幕后的主使。” 事关徐太妃,邱暮还是有些问心有愧,“阿秋大人,是想严刑逼供?” 阿秋笑道,“我自有我的方法让她开口,严刑逼供得出的也未必是真的。” 邱暮明白此刻不宜与阿秋就茯苓的事情多有冲突,唯有慢慢的谋划,为徐太妃脱了关系。 邱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女公子,“告辞了。”说完,便带着邱渊之和阿蜀大步离开了。 阿秋走到李皎床前,轻声道,“公主,他们走了。” 李皎睁开双眼,轻轻推开被子,看着茯苓盈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