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皇的大政殿,宇文萧初来觐见时已经到过,并不觉陌生。殿中诸人他虽大半未曾见过,却也几乎可如数家珍,依他的心性,若不是有几分把握又怎会只身入舜,将自身置于险地呢。 殿上王座里,舜皇威严自持。可宇文萧对这位舜皇却是有些鄙视的,大理进犯,他竟为图一时苟安同意割城让土,父皇与西突厥勾结绞杀大舜戍边大将,舜皇却粉饰太平不予追究,只敢下诏让辽国派遣皇子入舜教养…… 若大舜先祖昭帝在世,恐怕会被这不肖子孙活活气死。 宇文萧敛了眼中讥嘲,俯首为礼,朗声道,“宇文萧叩见陛下!” 舜皇笑了两声,道,“皇子萧不必多礼!今日朕开家宴为你洗尘,今后你在宫中便与朕的皇子女一般,切勿见外!” 皇后附和道,“正是,皇子萧平日但有所需,尽可来找哀家!” 宇文萧转向皇后,笑容丝毫未改,可说出的话却令整个大殿静了静,他道,“谢皇后娘娘体恤,一切都好,只是这仪撵小了些,一人驾乘尚可,” “呵呵,皇子萧说笑了……”皇后不等宇文萧说完,便插言叉开话题,扯到宫宴的酒菜上头去。 宇文萧也不执着,从善如流地附和着揭了过去。 宇文萧知道在宫里,耳目灵通的主子们,在他进大殿前都已知道了今日他与玲珑同撵而来的事,耳目不灵通的,宴后也自会得知,他这番言辞无非是拿着皇后的短处给整个舜宫一个下马威。他料定皇后未拨仪驾给玲珑的事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的,所以并不敢挑明,势必在自己面前弱下声气去,只要皇后被压制,其他人又哪个还敢与他为难?且还一举两得,为玲珑出了头。 事实证明他所料不错,皇后非但未敢争锋,且赶在宫宴结束前已悄悄赐下玲珑郡主的仪仗和步撵。 宇文萧在心里对自己说,立威之事也是他入住舜宫的必行之事,今日只是恰巧玲珑的事撞了上来,让他正好借机。宇文萧这样对自己解释着,不免望向玲珑,见那小小的人儿独自坐在大殿角落的一张小桌后,陌陌吃着桌上简单的两道菜肴,仪态端正,不言不动,显得孤单而落寞。大殿里的光鲜也好龌龊也罢,都似与她没有关系,文萧心底微微的有些发紧,便不再纠结自己今日所做所说究竟是对是错了。 宫宴、歌舞直进行到圆月东升,将散时,宇文萧见玲珑出了大殿,以为她要回东宫,担心她路上不便,于是跟了出来,却见玲珑遣退随侍,独自向北而行,并不像是要回东宫。宇文萧很是诧异,遂不动声色,只领了魏喜紧随而去。 穿过一道宫门,绕过回廊和一座假山,前面出现一片镜湖,沿湖边小径几经辗转,耳际传来些许声响,似是有人浅吟低唱,合着悠扬的琴声,在这静谧夜里,听来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意流动。 宇文萧见前面的玲珑停下来,似是拿不定主意般,不过片刻后又见她继续走向前去,方向却并不是往那声响传来之处,宇文萧随着玲珑爬上湖旁一座假山,绕过山头最高处,进了一个山洞,宇文萧有些踌躇,是跟进洞去还是在这里等她? 侧耳倾听,洞内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他心下有些着急起来,于是让魏喜打亮火折子,两人进了山洞,这个山洞不很宽阔却也并不狭窄,转过两个弯,对面便有凉风袭来,且又听到了那乐声,两人知前方定有出口,于是吹灭火折子,当适应黑暗时,见前面不远处的确有个仅容一人进出的小洞口。 宇文萧出得洞来便即止步,因为前方已无路,只有一方小小平台,方才路上听到的丝竹吟唱之声此时已跃然面前,玲珑正趴在前面咫尺之处的一方山石矮拦上望着对面灯火阑珊。 原来那乐声正出自对面岸边一座画舫,舫上灯火悠然,与这里相比竟似另一番天地。 宇文萧看着黑暗中,玲珑布满泪痕的侧脸,默默站在了她的身后,也抬眼朝画舫望去,玲珑看的太投入,丝毫不曾发觉身后已多了两人。 画舫里只有一男一女,女的宇文萧认识,正是瑾慧郡主,她轻衣缓带正随着琴曲曼妙舞动,面颊绯红,眼含秋水,身姿扭转间目光也不稍离抚琴的男子。再看那男子,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眼似桃花、唇若莲瓣,长发如墨顺垂而下、十指春葱琴声如许,好一个美男子! 宇文萧不必多想,已猜到这男子身份,想来这便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大舜最大的氏族司马氏的长房长孙司马虞了,果然名不虚传,此人一举手一投足尽现风流,勿怪一干小女子为之倾倒了。 想到这里,宇文萧心下有些不快,视线拉回,身前的小姑娘肩头抖动,已发出低低隐泣之声。 此时画舫上虽一切如常,那抚琴男子的目光却似有意无意朝这里扫来,玲珑因他这个眼神瞬间止了哭声,只捂着嘴哽咽,泪水则落得更急。 宇文萧有些不耐烦,脱下斗篷上前两步,裹住玲珑的小身子。玲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哽住,哭都忘了。 宇文萧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怕真的吓坏了她,于是忙温言道,“是我,湖边湿冷,郡主怎在此玩耍?” 玲珑见是宇文萧,神色缓下来,吱呜了两声想解释,却一时找不到理由。 宇文萧暗暗叹气,想来这姑娘连个谎话都不会说,将来在这吃人的后宫又该如何生存,少不得自己多照顾些,等她长大成人或许能有些长进也未可知…… “夜已深了,此处荒僻,我们先回去吧?”宇文萧劝到。 玲珑刚要听话启行,此时画舫里却传来司马虞的歌声 “逐梦令,浮生半醒 谁薄命,叹倾城盛名 我微醺,面北思君 等天明,憔悴入铜镜 檀香引,玉颜透窗棂 暗夜临,剪纸忆剪影 我参透,斑白了发鬓 故事嶙峋心不平, 曰:命! 娥眉颦,愁为邻,缘尽! 我子夜泪满襟,不信! 伊人重情,秋色入林 奈何姻缘,如叶飘零 而我仓皇前世寻 逐梦令,浮生半醒 谁聆听我心事,入琴? ……” 声音婉转清冽,久久回旋不去。玲珑呆呆听着那歌声,似是痴了。 宇文萧胸中一口浊气上涌,已单手拍出一掌,面前山石碎裂,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块直直飞向那画舫,直飞致画舫窗外才掉落湖水中,发出一声巨响,激起的浪花都打进了窗内。 宇文萧没有去管画舫内两人的反应,揽紧玲珑,不许她回头,三人穿过山洞,扬长而去。 一路上玲珑都是呆呆的,宇文萧知她在回忆司马虞的唱词,心下气闷却又不好发作,却是玲珑先开了口,悠悠道,“从前虞哥哥只对我一个人好的,皇姐送的荷包他都没有收,他会做风筝给我,让我在上面画画,然后带着我偷偷出宫去放…… 宫外特别好玩,虞哥哥会买馄饨和糖葫芦给我吃。 中秋节时虞哥哥带了宫外的花灯进宫来,上面还写了好些谜语,虞哥哥说,只要我能猜出一个,就把所有的花灯都送给我,灯谜好难,我一个都猜不出,可虞哥哥还是把所有的花灯都送了我,有莲花灯、玉兔灯、玉米灯、元宝灯…… 母妃带我们去大觉寺祈福,皇姐把我推进忘忧潭,宫人们知潭底有漩涡,谁都不敢跳下去,虞哥哥想都没想跳下去救起了我,他自己却差点没上来…… 那年我出天花,被关在小屋子里,只有两个出过天花的宫人陪着,好几个月,除了母妃,没人来看过我,可虞哥哥日日都从窗棂的小洞递好玩的东西进来给我,还陪我说话,给我念故事…… 我十岁生辰时,虞哥哥送了匹大红色的雀羽翎织锦料子给我,说等我长大了就来娶我,让我用这匹料子做嫁衣。皇兄说,虞哥哥去千翎山打猎三个多月,带了一身伤和一百八十只红翎鸟回来才织成了这匹料子……” 说完这些,玲珑已是泣不成声。 她抬起小脸,盯着宇文萧的眼睛问,“皇姐说,虞哥哥从前对我好是因为母妃和哥哥,如今母妃去了,哥哥也不长久了,虞哥哥便再也不会对我好了。萧哥哥,皇姐说的是真的么?” 宇文萧盯着玲珑的泪眼半晌,终是长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低低道,“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