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金色的日光照常从窗棂缝中射、了进来,打在她脸上,暖洋洋的一片。嫩红的嘴唇砸吧着,微微翻了个身,想躲过这讨人的光线。 闭着的眼皮子底下微微转动,晃了一个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突地惊坐起身,茫然看着四周。 脑子里的思绪渐渐归拢,程咬鱼当然知道自己在哪了,随即脸上渐升赫然之色。她急忙扯过随意丢在床尾的破烂外衣披上,又急急下了炕,可恨两只脚丫子就跟和她拧着来似的,怎么也套不进去。 看了眼日头,懒得再管,趿拉着布鞋就闪了出来。 左看右看院中不见人影,转念一想他说不得还在灶上,又忙朝那去赶,过门槛时还不小心绷落了一只小鞋子。 扶在门框边看着,见屋中空无一人,心下一暗。 还是上前掀了锅上盖子,锅中还温着菜粥和两张烧饼,然后又跑到昨日他放背篓的地方,看见背篓不在了,知道他这是出了门。 她没精打采地呆立了一会儿,原本还想好好表现一顿的,如今一下子就睡过了头……转念她心间又是一松,还好他出了门。 随便打了些井水净了面,坐在那小口小口吃着,时不时看一看屋门口的方向,只盼着他什么时辰就回来了。 这顿饭用的并不安生,期间有人把院门敲得震天响,程咬鱼拿着半块还未吃完的饼悄悄走了过去,特意敛了呼吸和动作,只敢贴耳去听,唯怕外面的人听出了里头有人。 似是个女子,咕哝着怎么又没有人又跑去哪了一类的话。夹杂着些许乡音,听得并不真切。 她犹豫半晌还是不敢开门不敢作声,只盼着陆绍年能早点回来才好。等到敲门声停了脚步声远了她才坐回了屋中。 * 陆绍年进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她嘴里塞了块烧饼,看见他了眼睛一亮,就跟要扑过来似的,着急地吞咽着口中的东西,一不小心竟是噎到了,呛得她直咳嗽,像是把肺管子都要咳出来了似的。 原本轻盈自得的心陡然提起,还来不及放下身后背篓就疾步走了她身边,一边替她顺背,一边端起桌上粥碗,见她直咳,不接,一着急伸手就要给她强灌下去。 她又不肯,伸手直挡着不让,两人好一通折腾,那块烧饼才算化了,陆绍年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去。 他看着程咬鱼,眼神严厉,语气颇有些不好,“就这么急着吃?还是怕我人跑了,将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程咬鱼垂着脑袋听着,恹恹地不说话,陆绍年瞥她一眼,知道她受了这回罪也是长了记性的,转了话头,“去沐个浴,再将身上衣服换了,成天穿着这些像个什么样子。” 说着走出门外将背篓搁在地上,又去厨房里打了好几桶热水,忙得脚不沾地。 明明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尚比她大不了几岁,却硬生生地要当起了半个爹娘。有时候陆绍年真觉得自己是养了个宝贝,麻烦不说还惯会让人担惊受怕的。 * 程咬鱼出来的时候,陆绍年手中正捧着一卷书,左手撑着头,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动静他回头去看,一看就拧了眉。程咬鱼一双小手揪着两边衣角起了折,觑了一眼他的脸色,越发无措。 这衣服是陆绍年小时候穿的,他自然是穿不了这些,只是想留着个念想罢了,谁知今日就派上了用场。拿衣服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现下却不是了。 那衣服穿在她身上还是有些大了,裤腿子拖地了不说衣摆还长了一截。程咬鱼一头子乌发就随意披散在身后,还滴着水,就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就有了一淌子水洼。 他起身丢给她一条巾子,看她侧首随意地擦拭着耳边秀发,头顶上冒着热气,水雾一层层的。细白的两颊上泛出了微微红晕,衬得她格外粉雕玉琢,怎么就把她看成了一个男娃娃了呢。 陆绍年想着。 还是麻烦了一些,他的思绪飘的有些远了。 如今她年岁尚小他人就算说什么也只当个笑话来听,再过个几年大了,两人终日处在一个屋檐下总是不好的,就算认作了妹妹——他细细打量了程咬鱼一眼,摇了摇头,平白多出了个妹妹,说出来谁信,流言蜚语也能把她淹死,他要是想不通真上京赶考了,难道还能带上她不成?何况她还有爹娘呢。 还是要送走的,他想道。 停留了这么久的视线不注意到都难,程咬鱼疑惑地看了他眼,只觉得莫名其妙。 * 陆绍年打了一肚子腹稿,张了张口正想与她说道说道,一声声短促的叩门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他秀气的眉宇间明显有些不耐。 在那坐着,不动。 程咬鱼头发擦了半干,没有滴水了,她想起来了,看了一眼院门处,飞快提醒道:“今儿早上也响了一次,是个女人,我没开门。” 敲门声还是在响,陆绍年收敛了神色起身,出了门槛时顿了一下,嘱咐道:“你就在这儿,别出来。” 有点子委屈,她还是乖巧应了。 跑到了墙根后面站着,想着这下总看不到了吧。 前院有动静传来,是个大嗓门,一进门就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问个不停,“我说你这成天不着家的都是忙些什么哩?婶子儿我来来回回不知敲了多少道门,就是不见你个人影,开个门还拖拖拉拉的,莫不是不想见我这张老脸吧?”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陆绍年,程咬鱼心中好奇,悄悄挪到窗户下面,支起一条缝,蹲在那听着。 没听见他是怎么回答的,只能听见女人的声音,“温书?温书好啊!成安以后可是要当状元的,你爹说了你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什么文采不凡的。” 这恭维的话能说到这份上也是个奇人,她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脸色不会多好了。陆绍年一个人要忙着读书还要去维持生计,屋子里的事他是一概不管的,院里任由丛丛杂草疯长,凋零的像是久无人居。 女人啧啧有声,“不是婶子说你,你瞧你这屋子像什么样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回头来了贵客该怎么办?合该清理些了。” 一阵鼓鼓捣捣的声响撞在了一处,程咬鱼心中抓耳挠腮的痒,想着只偷瞧一眼应该没事,扒拉着窗台,露出了一双眼睛。 妇人头上围着块蓝布巾,体型宽胖,正放下手中盖子,嘟囔着道:“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清减了些,哪里像是人过的。”她直起身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补救道:“我是说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与婶子说就是,大家乡里乡亲的你又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哪里有不帮衬的理?”尬笑着。 笑了一阵,自觉无趣,瞄了眼架子上的旧罐子旧碗,状似随意道:“我听说你堂二嫂子这几日在给你四处寻摸模样顶好的姑娘哩。” 程咬鱼心中一乱,忙去看他脸色,见他眉头微皱,思索着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女人圆盘似的白脸笑得喜庆,“你这个正主儿竟是不知么?看样子你堂二嫂子又是白活忙了一趟。” “是她娘家的侄女哩,听说是隔壁村的一枝花,长得哟那叫一个水灵灵啊。那细白的脸皮,那身段,别说是婶子偏心,真是顶好的。”她觑了眼陆绍年的脸色,见他不为所动,才满意地接着道:“就是有宗不好,家里的兄弟姐妹太多,哥哥弟弟个个扶不上墙,成日四处溜达不着调,光有一把死力气。她爹娘也是个没成算的,光顾着哥几个了,怕是到时出嫁也没得一副嫁妆,还得倒贴了去。” “这也算不了什么。只是她家是个不见底的窟篓,便是个苍蝇不小心跌进去了也得把它煮着吃了才好,更别说是个人了。”女人意味声长看了他一眼说道。 “婶子虽然认不得几个字,见识也少,可总是比你多活了几十年的,吃过得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就这双眼招子看人那是一个一个准的。” 陆绍年澄清道:“没这一回事,暂且还想不到这上头去。”又朝她道了谢。 女人笑得踌躇满志,“这我就放心了。对了,前几日我家不成器的小儿说要来找你,来了几回,也是不见你的影。” “说来也是怪,他旁的人不喜欢就喜欢成天念叨着成安哥成安哥的,还说最喜欢与你一块读书哩,等长大了还要与你一块做学问哩。改日你要是得空,不如……”她止了话看着陆绍年等他回答。 包家婶子的那儿子他不是不知道,明明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却几次三番硬被逼到了他面前,美曰熏陶熏陶,说不定就中了哩。 可他这回承了她的情,自然是要接下的。 听他应了,包家婶子更加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乐呵呵地把带进来的两把菜苔子隔在了架上,“你年岁还小是该补补,改日我再拿着鸡蛋来。看你这日子过的,没个可心人儿就是不成,你哪天要是有这心思了,婶子保管给你挑个好的,配得上你的。” 她环视了一圈,就准备出门了,程咬鱼半蹲着久了,腿都僵了,舒了口气直起身,哪知一下子撞到了窗户上,痛呼了一声后急忙捂住了嘴,躲进了墙后头。 就听院子里有声笑道:“怎么着?成安你这屋子里还养了耗子?” “是个小东西,没什么好在意的。”程咬鱼听见陆绍年的声音冷冷的。 他虽是这么说,包家婶子却是不信的,笑看了他一眼就往屋里去。程咬鱼知道是躲不过了,要是真被抓包了也太难看了些,就自个儿一步一脚慢慢挪到了门边上,扶着框站着,低着头。 包家婶子打眼一看见她原是不在意,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儿,结果一看她手就入了眼,正儿八经地上下打量了起来。 骨架小并不像个男孩儿。程咬鱼心中忐忑,脖子低着也疼,趁机偷偷瞄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让包家婶子瞧了个真。 她眼睛睁得老大,嘴里“哟哟哟”了个不停,像是看见了个天大的笑话,调侃道:“这是哪家的小女娃娃?看这眉眼俊秀的,我怎的没见过?”说完,眼又瞅了陆绍年一眼。 笑得暧昧,意有所指道:“婶子我原以为你一个人日子过得定是辛苦的,哪知你一声不响就弄了个闺女在这养着。” “要不说你怎么就是秀才公呢,果真是打小就聪明。”她揶揄着,眼中满是看足了八卦的意味。 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笑,盯着程咬鱼道:“就是年岁还小了些,还要将要上几年。不过这样养下来的才算掏心窝子,婶子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哩。” 喜没喜酒程咬鱼不知道,她就知道陆绍年的脸色有些难看。 日头正高,昨儿落在院子里的雨还未干,到处湿漉漉的一片。少年站在水边,周遭乱糟糟的院景都随着他静了下来,连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无端冷了些。从她的角度只能偷瞄到他有些削瘦的下巴和绷成了一条线的下颌角,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苍白得吓人。 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明显郁郁,浑身萦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陆绍年看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送包家婶子出了门。 明明还在屋里,程咬鱼却犹坠冰窟,四肢冲上了一股子凉意。 他该不会要送我走了吧?她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