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火树银花的积玉池边,一身狼狈的小姑娘低头盈盈一福,风姿动人,而后却又因为他一句话打回原形,稚嫩娇憨的样子,苏宴眼角忽然就晕开了笑意。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姑娘。他想。 砚九瞧着他的神情变化,大着胆子说,“您刚刚打了个喷嚏,指不定是谁在背后念叨您呢!”是谁便是不言而喻了。 “砚一!你进来,换砚九出去!”苏宴揉了揉眉心,肃声道。 砚一进来,与砚九擦肩而过时丢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砚九啐了一口,呵,小人得志。 苏宴自然是将这些尽收眼底,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府上行砚的小厮一共有九个,从一到九依次排序为名,都是四年前从历北郡跟着他到王都来的,几人情同手足。 砚一是九个人中性子最沉稳的,所以很多时候他都被派出去为他做事,不久前刚回来,因为害怕出什么差池,他又把他带在身边进了宫。没想到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爷为何要帮那位小姐?”砚一平素干的是杀人放火舞刀弄枪的事情,焚香磨墨那一套风雅做派他是不会的,所以就干站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开口。 这个时候他突然能够明白几分砚九为什么这么多话了,太无聊了。有这个时间在这里陪他家爷一块儿修身养性,他还不如去练一套枪法来的畅快!早知道他就不应该主动请缨在这里来陪着爷。 苏宴有些头疼,他以为换了个人进来他能清静些,没想到也没清静得了多久。 “你以为是为什么?”苏宴反问,一边拿起湖笔在兵书上做批注。 “小人愚钝,不知其中缘由。但是小人知道定不是像砚九说的那样。”他眼睛平视前方,右手把持着刀柄,做好了时刻防御甚至进攻的准备。这是他从小在历北郡养成的习惯,到现在已经深入骨髓,无法更改。 苏宴不知道砚九说的是什么样,但是猜都猜得到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了眼砚一绷直的身子,他落笔写完最后一点心得,开始回答他的问题,“我帮她,是因为她勉强能算一个聪明人。聪明人,在这王都太少了。” 砚一并不能懂他们家爷的话,但是终于闭嘴,不再多问。 苏宴松了口气,看来他的决定还是没有错的,既然砚一回来了,那就可以打发砚九去倒夜香了。 ********* 顾昭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和顾氏及老夫人一起用过早饭后便寻了个由头出府去了。 带着沉棠一路走到丞相府,她心里着实有些忐忑。昨天被苏宴撞见了那样一番场景,她还能攀上苏宴这棵大树吗?不如换一个人试试? 虽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顾昭还是想努力一把。况且她当真没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过分,不过要是苏宴真的因为这事对她有了什么成见的话,她也就只能认命了! 心里思绪千回百转间,她已经走到了丞相府门前,穿褐衣的侍卫将主仆二人拦下。 顾昭还没说话,沉棠已经呵斥出声:“大胆!你们可知面前站着的是国公府小姐?尔等,该当何罪!” 这就是她带沉棠出门的原因了,四个大丫鬟里,只有沉棠最会狐假虎威。 果然带着她出来是对的,顾昭心想。 几个褐衣侍卫面面相觑,看着来人衣着简单,但这通身气派倒真的不像寻常人家里能教养出来的小姐,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几人合计,还是决定去通报一声。 通报的侍卫回来后,对着顾昭二人的时候,身上就没有了那种凛冽的气势,显得格外平易近人起来,但也并不谄媚。他笑了笑,“相爷请顾小姐进去。” 走在冷冷清清的丞相府里,顾昭披一件墨绿色斗篷,里面衬着素色细锦褶裙,端的是秀雅无双。只是这时候看着满地落叶,她心里忽地生起一股子对苏宴的怜悯之情,记得上一世直到她病逝,都没听说过丞相娶妻的消息。那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丞相府?意识到这一点,顾昭叹了口气。说到底也是个被世俗耽误的可怜人。 去后院见苏宴时,他正在院子里抚琴。她听不懂他弹的是什么曲子,也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意境。不过最基本的礼貌她还是懂得的,等到一曲毕,她方上前见礼。 苏宴唤来砚一将琴抱下去,然后才看向顾昭,“顾小姐前来是?” “此番前来,是为了感谢丞相在宫中高抬贵手帮了我一个大忙。”话一出口顾昭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明明千百般提醒自己注意,结果竟还是没能改掉这个自称的习惯。她观察了许多女子,发现她们对这些青年才俊都是自称“小女子”,虽然听得她牙酸,但是她觉得大家都这样也许就是有用的。结果没想到……唉,出师不利,出师不利! “我说过,不是帮忙,是交易。所以顾小姐请回吧,这事当不得您一句谢。”苏宴拂了拂身上的细雪,没再管顾昭,起身往书房走去。 顾昭咬咬牙,跟在他身后,“丞相对那天的事难道就不好奇吗?” “与我无关的事,有什么可好奇的?”苏宴步履未停,心下却有点想笑。这算什么?一个小姑娘做成了一件大事忍不住与别人分享过程? 顾昭觉得自己应该收回她之前的想法,这个人真是活该可怜,这么不会聊天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真是比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还难应付。 这样想的顾昭显然是把自己从“娇滴滴的大小姐”这一行列中剔除了出去,毕竟在她看来自己也没有很娇柔。 但又想到自己来的目的,她深吸一口气,娓娓将前因后果道来,“实不相瞒,那天推贺家小姐落水不是我本意,是她要害我我才会推她的,并且我上一次落水也是因为她。”这下讲得可够清楚了吧?必须要让苏宴明白,她可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欺侮谁的性子。 听说男人都喜欢温婉可人善良大方善解人意的女子,她自认为虽然做不到温婉可人,但是善良大方善解人意还是可以的。 “与我何干?”苏宴仍然不为所动,只说这四个字。 有风拂过来,吹动他的袍带,宽大的袖口也随之飘摇起来,配上他那副好皮相。顾昭看了,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果然应该收回,这个人,哪里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分明……说是谪仙也不为过。 但是也没有忽略他说的话,她愣了愣,低下头,再抬头时,脸上浮现起一抹娇羞,快步走到苏宴面前将他拦下,仰头看着他,眼波流转里有呼之欲出的情意,“因为我心悦丞相!所以丞相得知道事情真相,你不能只看事情表面然后就觉得我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她也算是豁出去了,就不相信她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苏宴还是不为所动! 苏宴诧异了一会儿,仔细打量面前身量抽条但面容明显稚嫩的小姑娘,想笑的同时又头疼起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和顾昭解释女子和女童的区别。 是以只当作没听到前面的话,敷衍道,“我自然知道你心肠不坏。”然后便越过顾昭走到她面前自顾自走了。大有随她折腾他不奉陪的架势。 说起来顾昭两世为人可是在情爱上的经验却是少的可怜,上一世她是稀里糊涂的就嫁了人,结果从新婚夜到她死她都没见着那个名义上的夫君,当然如果她死那会儿见着了估计就得死不瞑目了,毕竟那个时候沈厉行是先她一步去的。 但她不笨啊,她明白苏宴这样避重就轻地回答他的话就是没把她说的事情放在心上,或者说并不愿意答应她。 顾昭在原地怔愣了一小会儿,心里就这样生起些恼怒起来:难道这个人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不成! 等她终于平静下来,苏宴已经走到前边儿去了,她追上去想再说点什么,谁知刚刚开口道了句“丞相”,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昭抬起头看了眼,发现是不远处一个抱刀的侍卫,正是昨晚的砚一。 见她视线望了过去,他也不躲闪,大大方方走上前来抱拳行礼,“见过顾小姐。”然后又看向苏宴,道:“爷,封公子来了。正等在书房呢。” 顾昭停下脚步。 因为苏宴转过了头,他看着她,“顾小姐尚且年幼,这些话以后不必再说。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几乎是一瞬间,顾昭眼里就泛起了水光,强撑着让自己不哭出来的模样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但是苏宴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冲砚一点头,“我知道了,你送送顾小姐。” 到底脸皮薄,顾昭恨恨瞪了他们俩一眼,“不用了!”然后便跺脚跑了。沉棠在后面追着,心里不禁埋怨起那位丞相大人。 砚一低下头没有说话,抖动着的肩膀却泄露了他笑得开怀的事实。 他是真没想到自家爷竟然还有这么一天。